第三章 又见奶奶

周发第一天到一个叫作城管执法大队的新单位正式上班了。新伙伴们都对他投来一种异样的目光，使他感到怪怪的，挺不自在。

有一位跑过来跟他套近乎，轻声地问了他一句让他大感诧异的话：

“一共花了多少？”

“啊！”这一声他可是没敢从嘴边冒出来。他那诧异的眼神也没躲过这位来套近乎的新伙伴的眼睛。

“肯定有后台。”这一句是“套近乎”心里的话。他也同样没敢让这一句从嘴里冒出来，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疑惑和敬畏。

“现在开个短会，向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志，他叫周发。”

说话的是一位身材魁梧，声若洪钟，被大家尊称为“营长”的人。

周发心里嘀咕：“‘营长’，这不是部队的职称吗？这个单位也有‘营长’？不对，这大概是大伙儿沿袭他过去当兵时的称谓，叫顺了嘴。对，就是这么回子事了。”后来他才知道，不光他的下级尊称他为“营长”，就是局长下来检查工作，也不像是故意幽默而是认真地喊他一声“营长”，久而久之，“营长”的本名反倒没有人叫了。这是后话。

“洪钟”接着发言：“他跟我一样，都是部队下来的，是个农村兵。在部队，和在前几个临时工作单位，表现都很不错，几次受过领导表扬。今天刚来我们单位，工作不熟悉，大家多帮助他。好，我们对周发同志表示欢迎。”

例行的掌声过后，“营长”布置今天的任务。一声“准备出发”，大家紧张动作起来。

“套近乎”走到周发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用似赞许又似戏谑的口吻说了句：“小伙子，不错，好好干。”就飘忽着忙他自己的去了。不久，他捧来一套新制服，道：“穿了。跟大家多学着点儿。”

“是！”没等周发说出口，“套近乎”已经飞到别处忙去了。

别看“营长”手下才带了三十几个“兵”，可出发时的阵势挺气派：几辆小面包和大卡车，分成三个中队，“营长”是大队长，“套近乎”还是一中队的中队长呢。大家都穿着崭新制服，一式斜挎的武装带，男队员戴大盖帽，女队员戴卷沿儿帽，很时尚，又很精神，严整肃穆。

上车前，全体跑步集合，“营长”站在队列前的一旁，由“套近乎”代表“营长”出列喊口令，这很像在部队里每天由值星连长代替营长出列喊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口令声与部队的相比，略显差了些，可也八九不离十，还是像模像样的。“套近乎”向左转身，对“营长”行军礼后请示，声音尖细，却有力：“报告大队长，全体集合完毕，请指示。”“营长”发布命令：“出发！”特有气势，令周发倍感亲切，大有“回家了”的感觉。

“上车！”随着“套近乎”一声令下，队员们井然有序地登车，分头出发了。

“营长”习惯于亲力亲为。这是一项新的工作，他需要在工作实践中亲自摸索工作规律和经验，因此，他每天都随一中队行动。

“营长”上了一辆小面包的前座。他从车座上转过身来关照周发：“你上这一辆。”

周发跟随几个男女上了小面包。周发习惯性地向后座挤，被大家让在车门口的座位上。

“套近乎”和周发昨天晚上刚相识的室友小张是在后一辆大卡车上，小张开车，“套近乎”手拿报话机，指挥全中队行动。

“开车！”随着“套近乎”一声令下，马达发动，小面包在前，大卡车在后，浩浩荡荡，出发了。

执法巡查的任务并不复杂，每天选几个执法点，向定点方向开去。遇到路边乱设摊点的，轰散了；有不服劝告的，将货物没收了，以示警告，等等。其实，所谓轰散，警示，实际执行的并不多，好像无照经营的小摊贩们都是心有灵犀，不等“套近乎”的车队到来，早已成鸟兽散，躲得无影无踪。若是稍稍留神，在那路边小商店的店门里，在小岔道的窄巷口，都能见到几个探头探脑、前胸吊着一块售货木架的流动摊贩。“套近乎”的车队每到流动摊贩的经常聚集点，总会停车半个来小时，队员们下车巡视一番。人们尊称“营长”的执法大队大队长总是远远地踱来踱去，只是平静地观察他的队员们的行动。

执法队的车队到了，流动摊贩们散了，即使见到几个探头探脑的，执法队员们也都故作不见，有谁勤快得非得向那些小岔道、死胡同里去穷追猛打呢？反正大面儿上过得去，市场、街面儿，每天都作了例行巡查，城市被管理得井然有序，并有巡查记录，及时归档，可供随时检查，或积累经验，就行了。

偶尔会碰到个把充愣的，硬是顶风犯案，把他那水果车之类，故意慢慢吞吞往街边挪，妨碍市容，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于是,执法队员冲上前去，口水一番，拉拉扯扯，弄得一地狼藉，两败俱伤，都是一腔怒气，最后不欢而散。

这一日，他们在两三个执勤点进行蹲点巡查，情况都属正常，一切平安无事，执法车队已经顺利地向回开进。因为今天一切正常，大家都没有动肝火，所以上了车，队员们有说有笑，很是轻松。

突然，报话机里传来“套近乎”的声音：

“停车！”

“营长”也下了车，只是站在车旁，看着队员们迅速冲下车去。

队员们下了车，左顾右盼，路边并没有流动摊贩，街边小商店门前也没有违规广告牌匾之类，正在纳闷，只见“套近乎”向坐在马路边道牙儿上的一个老奶奶冲去。还是“套近乎”工作责任心强，他就能发现老奶奶面前竟然摊着一块黑布，上面放了一堆苦苦菜！小摊贩为什么不进农贸市场？私自设摊，无证经营，这是违规的，当然不能允许。于是，“套近乎”呵斥道：

“你这是第几次被我碰见了？属屡教不改，这次必须处罚。”他命令队员们：“没收了！”

队员们一见，是一个满头白发、骨瘦如柴的老奶奶，有点迟疑，谁都没动。

“怎么啦，没听见？”“套近乎”上前亲自动手了。

周发等几个男队员不敢怠慢，也随“套近乎”冲向了老奶奶。

老奶奶赶紧卷起黑布，一把将苦苦菜紧紧搂在怀里，闪着惊恐的目光，死死盯住“套近乎”，满身不停地颤抖。

周发刚要上去抢那包苦苦菜，突然，他见到了一双枯柴似的手，心里一惊 ——这是一双他多么熟悉的手啊！在哪儿见过？不，不，那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这是一双被他珍藏在心底里的，曾被他抚摸过万千次的，最熟悉不过的手呀！好久好久了，除了在梦里，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他了。对！这就是我亲奶奶的那双手呀！

周发僵直着，动弹不得了。一见“套近乎”在跟老奶奶撕扯苦苦菜，黑布包散了，苦苦菜撒了一地。老奶奶趴在地上，四下里去揽散落一地的苦苦菜，“套近乎”竟用双脚去肆意踩踏。

周发受不住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股子劲儿，长了那份胆子，竟然当着大队长、中队长的面，把“套近乎”狠狠地搡到一边，上前一把护住老奶奶，大声吼道：

“不准碰她！”

霎时间，空气凝固了。“套近乎”、队员们，还有周边围观的群众，全被周发这一声吼惊住了。

时空足足停顿了一分钟，“套近乎”咆哮了：

“周发，你妨碍执法，违反纪律，好大胆子！”命令手下，“把苦苦菜没收了！”

其他队员刚要上前，被周发的一条铁臂狠狠挡住。

“套近乎”正在迟疑，周发转向“营长”，闪出的目光竟然那样恐怖，不由得让“套近乎”显得有点发怵。

周发的声音像雷鸣，震得人心颤：“把老奶奶交给我。处理不好，任由你们处罚，开除也行！”

又是沉重的两分钟。

在执法巡逻的现场，当着那么多围观群众的面，一个新来的执法队员，竟然敢公开违抗执法命令，简直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到了极点！管你再有天大的后台，这当场让中队长权威丧尽的事也是不可容忍的。“套近乎”发作了：“周发，你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违抗队规! 你给我立刻脱了制服……”

“营长”见状走了过来，下了一道让“套近乎”无法理解的命令：“周发留下，其余的人，上车，回！”

“套近乎”临上他的大卡车前，狠狠地甩下一句话：“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一溜烟，小面包和大卡车开走了，车后尾追来一阵围观者的骂。

周发赶紧趴下帮着老奶奶揽拢散落一地的苦苦菜。好心的围观者也细心地把每一棵苦苦菜都捡进老奶奶的黑布包包里。

周发看看大家，围观者也齐刷刷地盯视着他。

周发回身对老奶奶道：“我把你送到市场里去，行不？”

老奶奶向他求饶：“我可不敢进市场呀！”

周发不解了，只有看着老奶奶。

老奶奶见他不明白，进一步解释：“进了市场，要收管理费，每天两元呀！我这点苦苦菜，还不够缴管理费的哩。”

有几个围观群众开始掏钱包，七嘴八舌地说：“行啦，我们都来帮老奶奶一把，就地把这一点菜分了，省得麻烦。”

周发一把拦住，道：“不行，流动摊贩必须进农贸市场销售，我不能带头违规。”

“同志，求你了，饶我这一回吧。”老奶奶的眼泪快下来了。

大家跟着央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忽悠，行啦！”有的已经把钱攥到手上。

“不行！”周发坚持着原则，“按你们说的，我要犯错误。”

“依你说，咋办吧？”一个开大三轮电动车、大方脸、满脸黑胡楂的中年汉子在一旁插嘴道：“你说咋办，咱们咋办，说吧。”天气还不热，这个中年汉子已经是光脚丫耷拉着一双旧塑料拖鞋，那双铀黑色粗糙的大脚大手，一看就是干苦力的出身，说话实在，就是粗里粗气。

“这么办，”周发对大家道，“我把老奶奶送进市场，帮她找到摊位。摊位费我出。到摊位上，我们帮她卖一卖。你们看，行不？”

“行！”大家齐声赞同。

开电动三轮的爽快，一把将黑布包扔上车，“上，我送你们去。”扶老奶奶上了车。周发也跃上了车。

车开了。没十分钟，进了市场。开三轮的也是做小买卖的，有经验，选了个好摊位，车停下，周发把老奶奶扶下车。

刚把黑布包摊到地上，肚子突突的、胸前挂个牌牌、嘴边叼支香烟的市场专管员，摇着摇着过来了，一见穿制服的在帮老奶奶摊苦苦菜，以为是他奶奶，对周发点点头，摆摆手，走开了。

刚才围观的好事者们，有几个特爱凑热闹，有执法的要帮老奶奶卖东西，没见过，骑上摩托、电动车、自行车，还有跟上跑的，都随过来看新鲜，把周发和老奶奶给围上了。

开电动三轮的是个爽快人，掏出一元钱，道：“随便抓几根。”于是，这个抓一把，那个拢一撮，有给五元的，有给十元的，最后上来一位，把剩下的，连同黑布一包，扔下一百元钱，骑上自行车，走了。

老奶奶捧着一百元钱，追了好几步，连声喊：“同志，找钱。”

骑自行车的头也不回，只摆了摆手，一拐弯，没了。

老奶奶手捧一百元，还有大家给的一堆钱，眼泪刷刷刷地流满了脸，只木木地站着。

人慢慢散了。

周发走近她身边，道：“老奶奶，回家吧，给孙子们买些好吃的。”

“我，我，这……”满眼泪水的老奶奶眼看着周发，捧着一把钱，一句话说不出来。

“行了，好人做到底。”开电动三轮的对老奶奶道：“你住哪儿？送你回家。上车！”不容分说，一把要将老奶奶扶上车。

周发道：“我也跟去看看，也许以后还要帮一帮。”

老奶奶没有上车，道：“先请等一等，我给孙子买点吃的。”

她买了两个西红柿，四个馒头，一瓶矿泉水，走回到车边，对开电动三轮的道：“对不住了，这位大哥，让你们等了。我们这就走吧。”

“走！”

电动三轮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