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喷涌的泪泉

强压住急迫的阅读欲望,阎书柏把赵瑞芳的信先平平地铺在枕头底下。花了一整天时间,看完妈妈的信后,本想连夜接着看瑞芳的信,熄灯号响了,看不成了,只好睡下,可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用手轻轻伸到枕头底下,抚摸着瑞芳的信,眼泪不由自主地淋湿了枕巾,滴在瑞芳的信上。就在这泪眼迷离中,阎书柏渐渐进入梦乡。

一大清早,阎书柏打开营房的门,呀,营房门外站着一个人,在雪影闪烁中,见门外站着的,竟然是瑞芳!“瑞芳,你怎么来了?”

瑞芳只是笑,不搭话。她轻轻推开挡在门上的书柏,拉着他暖暖的手,径直走向书柏的床边,瑞芳一屁股坐在床上,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书柏的手。两个人相互望着,笑着,都有一肚子的话,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书柏像是第一次见到瑞芳,从来没有发现过,她长得怎么这么好看,真美呀!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白皙、细腻,就像皎洁的月光照在晶莹的冰川上,是那样的纯净、洁白;再看她那红红的双颊,又像三月的桃花,是那样的艳丽、鲜亮,过去怎么没有注意过她的美呢?哦,在那穷庄子上,人人都是蓬头垢面,她要是显示出这么漂亮,不被立马拉出去游街,被打成资产阶级臭小姐才怪!对对,那时还是灰头土脸些好。

现在不一样了,她也像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到千里之外,是来看我的呀,当然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她没有刻意打扮,只是为了出远门,略微地梳了梳头,洗了把脸,换了件出门的衣裳,一只土母鸡竟然就变成了金凤凰!

书柏笑问道:“这几千里的路,你是怎么来的?”

瑞芳扑哧笑出了声,微嗔道:“你是怎么来的?你是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呗。”

“现在正是隆冬季节,路都被大雪封死了……”

“我就不会飞?飞着来,比你们的火车、汽车快多了。”接着一串银铃般的笑。

瑞芳爽朗的笑声把营房里一个班的人全吵醒了。在这与世隔绝的男人世界里,来了一位美丽仙女,大家那个欣喜呀,把阎书柏和赵瑞芳团团围住了。这个问:“你怎么来的?”那个问:“来找谁的?”一个小个子兵代为回答:“是找阎书柏结婚的呗。”“哗……”营房里爆发出少有的大笑。

师长、师政委怎么也笑么呵呵地推开营房的门进来了,拍着手笑道:“好,好,我们就是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的。你们都动起手来,把隔壁的小储藏室腾出来,打扫干净,布置得漂漂亮亮的,今天就在这营房里给他们举办婚礼,让这两个思念太久的小两口过上一个团圆和美的新婚之夜吧!”

“好!”一片欢呼后,大家七手八脚地忙开了,不一会儿,一切停当,婚礼开始。师长是主婚人,政委是主持人,只是赞礼的词儿改了。

政委唱道:“一拜领袖。”

阎书柏和赵瑞芳向挂在正中的毛主席像深深地一鞠躬。

政委继续唱:“二拜双亲。”

师长拉着政委站到中间,笑道:“来来来,我们两个暂时代替。”

他俩又向师长、政委深深地一鞠躬。

政委接着唱:“三拜战友。”

他俩向全班同志深深地一鞠躬,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政委最后唱:“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在一片欢呼声中,二人被推推搡搡地拥入小储藏室,门被随手关上了。

师长对身后的警卫员嚷道:“把我带来的茅台酒、肉罐头全都拿出来,喜庆的婚宴开始啰!”

大家那个乐呀,吃着,喝着,一瓶茅台没喝完,储藏室的门开了,跳着,蹦着,跑出来一个光着圆圆小屁股的小小男孩儿。小小男孩儿后面跟着的,是甜蜜蜜笑着的一对新人。

看着大家惊奇的目光,阎书柏爽朗地说:“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幸福的小花朵。”

“哗……”营房里的欢乐达到了高潮。

小小男孩儿特调皮,一会儿钻进师长的怀里,一会儿骑到政委的脖子上,小嘴里还不住地亮出清脆的童音:“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营房里被这小宝贝搅的,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正在激荡的狂欢之时,一没留神,活泼好动的小宝贝竟然把营房的门打开了。他唱着、蹦着,拨动小脚丫,跑出营房外,钻进大雪纷飞的夜空,径自向对面的雪山顶峰奔去。他还站在雪山顶上向着营房这边招手呢!

大家一时都被惊呆了!

赵瑞芳狂呼一声:“宝贝……”向着雪山顶上冲去。

阎书柏紧随其后,也向雪山冲去。正跑着,见瑞芳已经在雪山顶峰抱起了小宝贝,还没等书柏跑到雪山脚下,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天摇地动,一座大雪山只在瞬息之间垮塌了,眼睁睁看着瑞芳抱着小宝贝摔下了万丈深渊!

阎书柏痛心疾首地狂嚎着:“瑞芳,宝贝……”一个愣怔,坐了起来,耳边正巧响起了起床号。

阎书柏顾不上擦拭一身的冷汗,赶紧穿好军衣、军鞋,整理好内务,班长的集合哨音已经吹响。

天还只是微微亮,战士们已经开始一天例行的作业:打开营房门,全班齐出动,推扫一夜落下的堆堵在营房门上的大雪,把雪推扫到营房台地的下面去。紧接着是晨练,围着营房门前的训练场,人人跑出一身大汗。

晨练结束,开早饭。早饭完毕,老战士们有的去巡逻,有的换站岗,各忙各的。新战士们这才能继续坐到床前去看信。

阎书柏捧起瑞芳的第一封信。手捧来信,他的心跳加剧,忐忑不安。他急于打开,又不敢打开,他怕,怕那满纸肯定是像被水洗过似的淡黄色的滴滴泪痕和饱含着无助弱女子的悲愤倾诉。他深深地呼了几口气,使心境平复下来,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撕开信封。

瑞芳的来信,几乎是每天一封,有时甚至一天写了两封、三封。是啊,她有一肚子的委屈、无奈、愤懑、激怒,这世界再大,她又能向谁去倾诉?这世界上除了阎书柏,还能有任何一个人会理解她,关怀她,愿意耐着性子听她这字字血泪的倾诉呢?

在这第一封信里,她写道:送走了阎书柏,她一个人在庄子外的小土冈上一直望着,望着。她知道书柏走了,望不回来了。可是她总不愿相信,也不死心,盼着那开走的车开不远就坏了,或是别的任何原因,书柏突然又回来了,笑着站到她的面前,两个人能再一次相拥着大哭一场!她就这么盼着,望着,一直望到中午,她才姗姗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刚进村口,“烂婊子”的骂声就袭来了。她赶紧捂上耳朵,急奔回家,跑进自己的房里,紧关上房门,可那骂声一直追到家门上,钻进房里来。她只好钻到床上,拉被子把头紧紧地捂住,放声号啕大哭了一场。

在接着的几封信里,她写道:自从书柏走后,她再没有走出过自己的房门。她不愿看到她爸那充满敌意的目光,更不愿听到从家门外传来的无端的辱骂。每天只有老妈几次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来,陪着坐一坐,劝几句,见她一动不动,只好叹一声,嗫嚅着,又走了。

老妈还会按时送来三顿饭,可她的心情这么坏,能吃下吗?每天拌和着泪水,只吃几口,就想吐。这也挺好,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给书柏写信。现在也只有写信,才能宣泄满腹的愤懑和对书柏的无尽的思念。

每隔一个星期十天的,瑞芳会乘着黑夜,偷偷地摸出门去,跑十几里地,把信投进公社门前设的邮筒里,再偷偷地摸回自己的房间。

有一封信里,她不无埋怨地说:“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不给我回信呀?是忘了我,还是不愿理我了?不,我知道你不会。可我怎么就接不到你的信呢?”

在接下来的一封信里,她自己作了回答:“今天上午,我那堂哥,就是小队会计,他来我们家找我爸,临走的时候,故意对我做了个鬼脸,我就猜到了,肯定是你来了信,是被我堂哥取来偷偷交给了我爸。”瑞芳接着写:“他们不让我看到你的信,难道就能阻断我们紧紧贴在一起的心?看不到你的信就看不到吧,我照样每天给你写,难道他们有本事把邮局封了,把邮筒砸了?只要你能看到我的信,我就心满意足了。”

又打开一封信,她写道:“那天当着全队人的面朝你手心里放两个大白馒头,我是故意的。老右派死了,为什么把右派儿子又当成小右派,继续歧视?我就是不服气,就是要给你出出这口闷气!随后遭来无休无止的辱骂,是我自找的,我情愿,我认了。我的书柏怎么了?人正派,坚强。就说你老爸,他是谁的敌人?是咱们贫下中农的敌人?谁信啊?他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一个大好人!就因为他是历史老师,专门讲帝王将相,不宣扬咱们贫下中农。过去的书里,有写贫下中农的吗?他讲帝王将相,就说他是影射毛主席,是在攻击党中央,他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反党右派分子!他们就是死抓住你老爸的那句‘右派言论’不放,你老爸当年是在课堂上说过:‘历史是一面镜子,后世的领导人都要经常拿起这面镜子照一照,才能知道自己的功过得失,兴衰存亡。’你老爸是一再解释,‘这不是我说的话,我只是把《资治通鉴》这本书的书名翻成了白话,这不是右派言论,是真话。’可谁信啊?就为这句话,把你老爸从反右一直斗到‘文革’,使你老爸成了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老右派。怎么就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呢?书柏你那次对我详细说了,把我气得不行,可你又不能对旁人去说。我是贫下中农的女儿,心红根子正,我怕啥?没想到,是我爸领着头开骂。这有什么,大不了是个死呗!上次是你一把拉住了我,现在好了,没人会再来拉我了,真要把我逼急了,我面前只有这一条路。也好,一了百了,免得你在几千里外牵肠挂肚地念着我。”

阎书柏看到这里,泪水早把两眼迷糊住了,真想抱头大哭一场!正在这时,炊事兵小马喊:“开饭啰。”书柏只好忍住泪水,把信放回枕头下面,缓缓地站起身,走向饭桌。

这两天开饭的时候可热闹了,说的,笑的,一个抢一个的话头,不知道听谁的好,都是一些在这雪域高原、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想都不敢想、从来不知道的新鲜事儿。

“唉唉挨,听我说,听我说,天安门前出了一件大事,为了纪念周总理,天安门前是人山人海,有献花圈的,有献诗的,诗都写得特别好,你们静一静,静一静,我给你们念几首……”

“嗨嗨嗨,你那已经是旧闻了,我给你们说一条爆炸性新闻。”

“什么什么?”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四人帮’被打倒啦!”

“啥?你说啥?”

“‘四人帮’全被抓了,一窝端!”

“真的?”

“你这不是小道消息吧?”

“这是真的,是我爸专门用大红纸写来的。‘四人帮被打倒了’,几个字写得特别的大,你们看,你们看。”

一饭桌子的人,饭不吃了,都来抢这张大红信纸,你抢我夺,一个班全乱了。

班长干脆跳到板凳上,大声嚷道:“同志们,同志们,让我们以水代酒,共同庆祝这一伟大胜利!”

“好!”

班长接着道:“祝愿我们伟大祖国从此一帆风顺,走向健康发展的康庄大道!”

谁带头喊起了:“祖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营房内一片欢呼:“万岁!”“万岁!”在喜庆欢乐的祝福声中,午餐结束了。

阎书柏在心里默祷着:“瑞芳,瑞芳,你可是要挺住呀,只要挺到‘四人帮’倒台的这一天,我们就有希望了。”

他姗姗地走到自己床边,继续看瑞芳的来信。

他打开信封,吓了一跳,在信纸里竟然卷着一缕用白丝带缠着的、从瑞芳头上铰下来的发丝,阎书柏的心一下子沉得有千斤重。

信里写道:“早知道这一天要来,没有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并且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刚才我爸猛地推开我的房门,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准备一下,明天你就出嫁,一早你婆家就来接人。’难怪我那不常回家的早就出了嫁的二姐,前几天突然回来了,拐弯抹角地老说起她们公社一个大干部的儿子,凭着他家有权有势,‘文革’前把一个同学打成重伤,被学校开除了。‘文革’开始后,他成了他们那个公社造反派的头头,把开除他的那个校长打得死去活来,把他的班主任逼得上了吊。二姐那天回来,为什么闪闪烁烁地专门来说这些?对,明天要我嫁的,肯定就是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好嘛,好呀!让我等了好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今天半夜我偷跑出来给你投出这最后一封信,公社旁边的那条河,就是我最后的归宿。

“永别了,书柏!我们能够相识,相知,相爱,我满足了。从此,我终于跳出苦海,彻底地解脱了。人要知道知足,我知足了。他们能生生地把我们分开,可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分不开的。从今天半夜起,我就可以自由地飞翔了。我要飞到你的身边,永永远远陪着你,伴着你,再不会离开你,一直陪你到天长地久,千秋万代……”

阎书柏早已颤抖不已,泪泉喷涌。他把信和那一缕瑞芳的秀发紧紧抱在胸口,冲出营房的门,冲到山崖底下的角落里,对着苍天,对着群山,对着漫天飘落的茫茫大雪,仰头大哭!他不想让战友们看到他那极度悲苦的模样,可他那雄浑嗓音发出的凄怆的号啕声,震得山谷回响,虎啸山鸣,大地为之震颤!

班长和全班战友齐拥到营房门前,在那地动山摇般的号哭声中,被震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