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绿叶

石舒清

这一面山坡很陡,看上去瓦片一样干硬。大概是种不出庄稼的缘故,这里才成了村子里的坟地吧。

坡面上远远近近零散着一些坟头。多少年来,村里凡亡故的人一律葬在这里,但坟头看上去并不是很多。实际有的坟头时间久了,经风经雨,磨损得厉害;有的完全就没有了;有的只剩了一个寡淡的痕迹,比如你用脚踩到了屁股或手掌大一块略高的地方,很可能那就是一个曾经的坟头。

实际上这一面坡地下面已埋满了亡人。即使村里人,也说不清哪一小块下面有人,哪一小块下面没人。有时候村里新亡了人,打坟的人勘探一样在坟地里转来转去,也只能拣一块似乎没有埋人的平地小心地挖下去,但却挖出或新或旧的遗骨来。只能匆匆填了,换个地点重挖。这几乎是经常的事。实在是很让人沮丧的。坟地里堆着一小堆慢慢变化着颜色的新土。前一个时辰和后一个时辰挖出来的土在颜色上显得很是分明。

大概是挖累了,几个挖坟的人丢了铁锹头,随便地蹲在坟间吃馍喝水。手土土的,没法子洗,拿在嘴前用着力气吹几吹,也并没有见得吹去什么,但就掰开馍馍吃起来。

他们的脸和坟头的土完全一样的颜色。

他们是村子里专事打坟的人。亡人的家属会因此散他们“乜帖”,多则十五块二十块,少也七八块到十块,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像是有规律似的,隔一段时间,他们就掮着铁锹和头在这里打一个坟出来。

显然这坟坑不好挖,日头上来不高他们就来了,但直到现在才挖了这么一点土,这么一点坑儿。挖出来的也多是硬硬的土块,像斧子劈下来的一块块木头。坑的四壁、底部布满了头挖下来的土,一点点铲上去,密密的头印儿像无数竞相举着的奇怪的手。很多头印儿脸色铁青,显出敌意和仇恨的意思来。

坟像是越来越不好打了。

整个坟地里没有一棵长过五寸的草。也不是没有草,草是有一种的,然而像是一生出来就遭到了千百次的践踏,干牛粪一样局促而绝望地长在地表上。它们虽然是长出来了,但和草根是一个样子。这里的人把它们叫草把子,真算是准确的叫法。无论多大的风吹,也不见它们抖动。其实也没有可以在大风里抖动的东西。

在那一小堆土旁边,几个剽悍的打坟人显出一种名不副实的意味。他们打了败仗的兵一样散坐着,吃着,喝着,说着笑话。凌厉的风一股一股吹过去,使他们觉到耳朵的颤动。

哈格,你明儿要死就不要死在冬天,地比石头还硬,就算我给你走了后门,想把你埋得深些也不能啊。

造下冬天就得冬天死,这事情谁也没办法。长着一脸硬撅撅黄胡子的哈格说。他伸出舌尖舔着虎口。那里很痛,火烧过一样。舌尖把沾土的虎口那里舔新鲜了,无数乱七八糟的纹路下面像要渗出血来。

但我觉得冬天死也有冬天死的好处,粮食都收到家里了,地也歇缓着。待在家里光是个吃嘛。你如果春天死了,粮食谁种?你如果夏天秋天死了,你辛苦种下的庄稼谁收呢?

哈格用大拇指紧摁着虎口揉着。他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看了一眼日头,一下子就跳起来,嘴里说快干快干,你们看日头到哪里了。要是亡人抬来了,咱们的坟还没挖好,咋交代啊。

日头淡漠得令人生气。

几个人都起来,也不拍去屁股上的土,就各自拿起了各自的铁锹头。

无常的人叫李秀花。

她现在在一张木床上躺着,从头到脚苫着白布。单人木床和白布使她显得比生时要瘦很多。人一死蜷曲紧张了一生的骨头就舒展开了。李秀花一生没有睡过单人床,她没有单独睡过。她一生也没有如此安静地睡过。要想在活着的时候像现在这样舒舒展展、安安静静、无牵无挂地睡哪怕一小会儿,那真是比登天还要困难。

事实上村里有好几个叫李秀花的女人。这须要查看她们的身份证才能知道。而且亡人李秀花在其六十八年的人生中也不曾将李秀花这名字真正用过几次。如果村里人传言李秀花“无常”了,大家一定会纳闷,只知道是一个女人无常了,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即使李秀花本人,人要是当着面喊她李秀花,她一定也要愣半天神才能理会过来。然而你要是说马良栋妈、马文山婆姨,大家就会一下子知道你说的是谁,就知道你说的是这个已经无常但还没有埋掉的女人。一伙与亡人有关的妇人女子围在床畔咿咿呀呀地哭着。柜子上的座钟显出某种威严和神秘来,它稳稳地一步不乱地走着,似乎亡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宁静气息使它的步履从容有力了起来。

不时有人进来掀开白布的一角看亡人的脸,然后又默默地出去。这一看实际上是很厉害的,亡人的脸是亡人留给世人的最后一面镜子,关乎亡人一生的毁誉。若是亡人的脸清癯黄亮,像秋叶一样,大家就认为他(她)一生是洁净的,归宿也是好的;若是黑漆漆一团,像火烧过一样,那实在是禁止不了大家在后面议论的。

院子里也零散地站了人。大家似乎都不知道干什么好,就都站着,站出各种姿势来。

因为亡人的一个儿子在县上工作,便来了一些城里模样的人。城里人和村里人分两伙站着,看上去像两块不同的庄稼。

亡人的小女儿刚刚订婚不久,还没有出嫁。她把嗓子都哭哑了。她趴在院台上,埋住脸哭,粗黑的长辫子垂下来,辫梢儿睡在地上。一只公鸡走过来,端详端详,啄几啄,没啄出什么,喉咙里议论着走了。过来一个女人,把女子重重的辫子拿起来放到院台上,又在她的头上摸一摸,手沾着自己的眼睛走开了。

另有几个女人在一个背处围着一大盆浸泡的衣服哀悼一样站着,她们说肯定是亡人泡的,但她还来不及洗它们就成了亡人。

女人们窃窃地议论着。每当一个女人无常后,村里的女人们就借机聚到一起议论许多事情。这一议论就会明白许多,觉得从前一直活在错误和欺骗之中。她们对马文山很不满意,马文山和一个人蹲在坑洞边咬着耳根子说话,还笑,看他的笑多么丑陋,毕竟你的婆姨还在屋子里的床上躺着吧,毕竟还没有埋到土里吧,毕竟给你填了几十年炕,端了几十年饭吧。

日头昏昏沉沉地走着,慢得让人瞌睡。院子里的几株树失神地站着,像是被忘却了。大概是冬天的缘故吧,枝疏叶稀使树显得很高很无依,虽然有好几株树,相去也不远,但一个个却显得单独而孤清。

日头已经到了天中间。这使得日头看上去有些危险。它似乎进退维谷了,显得犹豫,似乎在想:究竟往哪边走呢?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戴孝的孩子探子一样跑过来,嘴里喊着外家来了外家来了。外家就是亡人的娘家人。

立刻就听到门外远远的地方有赞圣的声音一路传来。院子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些戴高孝的人、村里的头面人物、马文山等等簇拥着本坊的阿訇向门口去。白帽子晃来晃去,像被疾风吹乱的花朵。原来即使同是回族,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也有着不同的习俗。很多地方回族的戴孝都很简单,但今天,亡人的四个剽悍的儿子却个个一身重孝,从头到脚都是白布缠身,这颇给人一种震撼,似乎他们是几个将进天堂的人,又像是几个将赴刑场的人。

他们匆匆走出门不远,就遇到了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亡人的娘家人。

今天,亡人的娘家人是至为重要的客人,丝毫不敢怠慢他们。在这个日子,他们有训人掀翻桌子的权力。有好多桌子都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被掀翻的。在门前碾粮食的场上,两队人马隔着几步立牢阵脚,外家的圣还没有赞完,这边的人就抄手恭立着等候。

在一种特别的气氛里,亡人的几个儿子禁不住眼睛湿了。

亡人的娘家人从来没有这样扶老携幼,声势浩大地来过亡人家里,其中一些人甚至从来就不曾来过。只要她活着,这盛大的一幕她便不可能看到。有一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是活着就不让你看到。

灵房里跑空了。围着床咿呀哭着的人都被诱惑到外面看热闹了,她一个人在薄薄的素净的白布下躺着,一坛清水那样安静。

小小的屋子像一个装满了杂货的老木箱那样挤满了人。屋子里有一种古朴、伤感而又可亲的气息使人很愿意深深沉浸在里面。娘家人神情庄严地跪在炕上,这边的人统跪在地下。

现在到了两方面都要给对方一个交代的时候。

先由马家一方向亡人的娘家人交代。马文山的弟弟马文清负责此事。

马文清先把痛悔的意思从他那条瘦窄的脸上流露出来,他说:“亲家,我们是羞愧得开不了口啊,你们把一口子人白白地送给了我们马家,几十年来,侍候我们的老的,拉扯我们的小的,说句心上命上的话,真是功劳苦劳都有啊。可是呢,叫我们心头不安的是,嫂子她在我们马家没享过啥福,倒把罪受了不少。那些年就是那个光阴,你们也是知道的,就不讲了,这几年日子稍微松活了些,几个娃娃的光阴说不上富富有余吧,也还是能将就。应该把老人好好孝顺才对,谁知道嫂子命不长,急急慌慌地走了,说个实在的娃们也没孝顺上。这里头有我们做老人的不是,也有娃们的不是。要是嫂子她害上几天病,叫娃们喂给几勺汤药,背子后面垫上个枕头,娃们少落后悔,我们也会心安一些。不过反过来讲,也好,人家头不疼,脑不热,无常得这么容易,这是积修啊。我嘛先说上这么几句,总之是羞愧得没话说。现在我嫂子她命大着无常了,请你们给我们作个交代,你们就是日嚼(痛骂之意)我们,掀桌子,我们也还是羞愧着没有话讲。”

在这里,“交代”是个很中性的意思。

娘家人由亡人的哥哥作交代,他是一位老阿訇,显得很有风度。

他说:“我们的人是十五岁嫁过来的,我还记得清楚,出嫁时坐啦啦车,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啊。我高兴的是,到今天为止,咱们两家几十年亲戚算是圆满了,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没享福的话可不能说,受罪的话也不能说。大家都过下这么个日子嘛,没大灾大难,平平顺顺一辈子归了真,就算是享福了,还要怎样?我的几个外甥总的来说光阴还是紧些,尽了心尽了力,也算是把老人孝顺了,只是娃娃们,你们从今儿起没妈妈了,你们从今儿起都成叶提目(孤儿)了。”

说到这里老阿訇哽咽了,跪在地上的几个儿子也不禁悲从中来,接连不断地用大手抹着眼泪。

“我接着说吧。”老人说。

“几十年说起来也不是个短时间,这当中肯定发生过一些磕磕绊绊、争争吵吵的事,我们的人要是有对不住谁的地方,看在她已经是一个亡人的份上,你们就多包涵多原谅着吧。”

都算是交代完了。

都算是满意。

这便是好亲戚了。

然后开始念三十本《古兰经》。开始用精美神秘的黑白石子求“杜瓦”。

完了散乜帖,马家人给亡人的娘家人乜帖散得很重,阿訇五十元,其余不分大小男女,即使女人怀里的婴儿,也是十元,这使娘家人很高兴,也越发显得自尊,他们的好心情从他们的脸上尽可以一览无余。

受了乜帖是要接“感恩杜瓦”的。

当人们端了两手读书那样接杜瓦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因为半天没人用这么大声音哭,这声音就把不少人吓了一跳。

柳风成婆姨听到马文山婆姨无常的消息时心里一沉,她一下子就想起亡人借自己的那五块钱来。她突然地成了亡人,那钱该怎么办呢?

柳风成婆姨在屋里坐卧不宁。柳风成大概去亡人家了。家里空荡荡的。他们老两口没有儿女,因此住的屋子一直没有翻修过,看上去实在是老朽了,时间一长,屋子里经常擦洗颇勤的碗碗碟碟都像是有了生命。

她还远远没有大方到不在乎五块钱的程度。

她被这事搞得很苦恼。

她也想摆脱开不想这事,但不能,心完全被牵系在这上面。她想若是提前要就好了。这样想着又有些轻看自己,想人家命都没了,你还计较这些。难道人家是用无常来躲避还你这五块钱的债么?

心里却总是有些不舒服,有些愤懑和茫然。一会儿埋怨亡人,一会儿又把自己埋怨得一塌糊涂,还是觉得早要的好,早早儿要来,现在她便只有去给亡人送葬罢了,哪里有这样的复杂和凌乱呢?

实际上她一直没有要过。

两人的关系先搁在一边不说。第一,这钱借出去时间还不长;第二,五块钱对她来说当然不是个小账,但也不是多么大得不得了的账;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李秀花肯定暂时没钱,若有,不用她追屁股,李秀花自己就会送来,她是了解她的。就是没有料到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无常掉。

她隐隐有些后悔给她借钱了。

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

两个人去乡上赶集,谁也不知道谁身上装着多少钱。马文山婆姨称了二斤盐,买了一包洗衣粉,还在货郎的地摊上买了两包颜色和一枚顶针。她只是给自己买了一双鞋,给丈夫称了二两茶叶。她现在很后悔自己把钱都拿出来买东西了,看来张狂是要不得的。她买鞋时毫无保留地打开了她的手绢包,称茶叶时又一点遮掩没有就打开了。这不是敞开了让人家看嘛。实际已经是买完了鞋,茶叶也称完了,两个人都准备往回走了,马文山婆姨突然不好意思地说她也喜欢那种鞋,只是钱不够了,她只剩下一块钱。

鞋却是六块钱。

她当时心里就一紧,脑子乱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好。

“他婶婶,你还买别的吗?”马文山婆姨问。然后不待回答,就央央地说,“你要是不买,把你的钱先给我借上,我一有钱就还你。”

刚才虽是一个人买鞋,但同时两人都试过了。

不借显然是不好的,再说买别的东西显然也是不好的。她知道借是肯定要借,但她心里不舒服。

“你那么多儿子,还没钱啊。”她说。

马文山婆姨一下子就红了脸,像是戳到了疼处,脸侧向一边,向一根水泥杆子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回吧。”马文山婆姨突然说。说着就要走。这一下轮到她慌了,一把拽住要走的人,表白一般说,“我又没说不借你嘛,快买去,给你挑一双比我的还好的。”

“我不想买了。”马文山婆姨说。

这话使她难堪。她觉得自己这五块钱今儿非借出去不可了,即使马文山婆姨不借,她也要硬借给她。

“你生我的气了么?我才不在乎你的气呢。”她笑着说,一把攥了马文山婆姨的胳膊,使她觉得疼,就随着去了。

买了鞋出来,马文山婆姨高兴了很多,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儿子们也有儿子的光阴呢,你放心,我一有钱就还你。”

她也有了一种借钱给人的痛快感,说:“再不要说还还还的,咱们姊妹俩嘛,不还又咋样呢。”

但她知道这女人肯定要还她的。

哪里想到这女人把那鞋没穿一天就无常了。

日光始终昏沉,连门槛的影子也看不清晰。风从树间掠过的声音沉重而忧郁。风穿过冬天的树和夏天的树时,声音真是很不一样的。一只鸡踩着门槛进来,在地上觅食吃,像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老人无常后,遗留的账债由后辈偿还。

她知道经典上有这么个讲法的。但这条路一出现就被她堵死了。

这是根本行不通的。

首先她怎么说得出口?什么时候说?今天显然不适合说,以后说就合适了么?这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要是她说出来,亡人的儿子心里有疑问怎么办呢?

“我妈好像没说过这事。”要是亡人的儿子一边给她钱,一边却这样说,该多么难堪。

钱是要不成了。

算了算了,不要了,不要了。

不再要钱这一点定了下来,她心里略略安宁了一些。现在的问题是去不去给她送葬。

不去显然是不好的,风风雨雨,两个人这些年说了多少知心话啊。然而去,那五块钱肯定会搅和到她心里来。她知道自己。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呸!把你的五块钱大的。”

她恼羞成怒地骂自己了。

要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窗纸上的阳光与阴影已各占一半了,这说明日头已经西斜了一大截。

柳风成婆姨像被谁控制着那样蹲在门后面洗了小净,又在炕边上呆呆坐了一会儿,把鸡赶出去,带上门出来了。

听得见掠过树间的风声很是迅疾。

日头果然斜下西去了,有些发怔,像是一直等着看她出来。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匆匆向亡人家里赶去。

进了院子,她突然很不安起来。院子里站着一些人,她觉得每一个都在看她,似乎她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她低着头走路,不看他们,一路向停亡人的房里去了。

很快她就出来了,她的脸那么惨白。她走到院墙边停住,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张脸,是那么黄亮,那么安静,脸上一点牵挂也没有,一点额外的东西都没有。这使她吃惊。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在院墙边站着,心里有许多东西冲撞着,使她难受,使她受不了,她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惹得人们看她,她已经禁止不了自己,转过脸,手扶着院墙,对着那几棵高高的没有叶子的树哭着。

那间挤满了人的小屋帘子搭起来了,人们从黑洞洞的深处汹涌着往外走,一边往外走,一边都惊诧地往她这边看。

她兀自哭,眼里只有那几棵孤单的高得令人眩晕和发慌的树。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人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果然一个人在后面,她转过脸接着哭,肩膀就又被拍了几下,那人略带愠怒地说:“再不要哭,亡人着水呢。”

就是最后一次洗浴亡人。

亡人着水是不能哭的,不然亡人会恐惧,骨节也会因紧张而疼痛的。

她就强忍住不哭。

但是嘴唇的颤抖一下还不能止住,喉咙那里也像晒热的青蛙那样一鼓一鼓。

这时候那个一直负责联络的小伙子急急走进来说,坟还没挖好。

很多人都焦躁地看日头。

这时候还没有挖好,什么时候才能挖好呢。

几个打坟的人远远看见一大帮人抬了亡人急风暴雨一般赶来时都慌了手脚。

来咧来咧来咧。

快弄快弄。

他们纷乱地说着。

一个个似乎又加了一把子力气。

实际上他们一直就没有偷懒。偷懒顶什么用呢,什么时候也是他们的活计,而且还是打坟嘛。他们的焦灼比别人更甚些。亡人奔土如奔金,他们是最知道这一点的。看到日头一点点往下坠着,他们恨不得找根棍子把它支住。肯定是坟没挖好,亡人就抬来了,这一点他们也料到了,但还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地深处竟那么硬,从来不曾这样过,而且深处还有石头,他们用着力气挖坟,竟把有些石头剖成了几块。坟有多难挖,不要说人,看一看头就知道了。他们原本那么恨这些石头,像是专门藏在深处与他们作对似的,但现在却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狰狞难看的石头而高兴了。

为什么才挖了这么深?

还用问么?看一看这些石头就知道了。

但他们还是有些害臊,无论多么堂皇的理由都没有把坟挖好那样令人高兴。他们低着头奋力挖掘,干脆不看那群离他们越来越近的人。

人不少,看来动了好几个坊呢。一个坊就是一个村子。似乎有一股大风在后面催动着,送葬的队伍走得很快。

亡人被举得很高,似乎是想让她把这块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在从来没有过的高度尽可能详尽地再看一眼。

亡人终于被放在了山坡上。山坡那么陡,怕亡人滚下来,有人就用准备压坟头的土块支在亡人一侧。

风大起来,吹得亡人身上的白布不停地抖动。许多人的衣服哗哗响。整个坟地里一大片强劲的风的声音。

一些人围过去看坟坑。打坟的人头也不敢抬,只是狠狠地挖,一头下去,正碰在石头上,溅出火星来。

“咋这么多的石头啊。”有人说。

也有人说,还好,没有挖串。所谓挖串,就是挖到别人的坟里面去了。

阿訇招呼人们站好,给亡人“站”者那则。几个打坟的人拍拍身上的土,擦着汗也要“站”者那则,阿訇让他们继续挖,他们就继续挖了。

“站”了者那则之后,人们就分散开来,在大大小小破败的坟头间跪下来,会念经的人开始打开经书诵念起来。风吹得经书哗啦啦响,把整个一只手铺开在经书面上也压不住。

妇人女子们在坟的外围跪着。

有几个人的帽子被风吹走了,慌慌追,引得人们手摁住自己的头看着。有一个人一直追到沟底才把他的帽子捉住。

凌厉的风把人的脸吹得峭壁一样生硬。有几个城里人戴上了墨镜。

“站”完了者那则,念完了经,坟当然还是没有挖好。要打到一人一举手那样深才算可以,但现在一个人站在里面,少半个身子还能看见。

大家都在陡陡的坟地里跪着,任风吹,却都不知做什么好。

茫然地坐着或观望着,有人寂寞得想掐一根草茎都没有。呼呼呼响着的风把城里人、乡里人吹得有些相似了。这么多人跪在坟地里,但山坡上一点也不见热闹,在毫无感情的风声里,反显出一种寂寞来。

头挖到石头的声音在风里还是显得刺耳的清晰,像给厚厚的风的幕布上钉着硕大的石钉。

风似乎认出了亡人,把她身上的布吹得抖个不休,像一阵劲风把一泓清水吹逼到了无可逃避的角落。幸亏捆得紧,不然早吹掉了。

这时候亡人在县上工作的儿子忽然向四面跪在坟间的人各道一个“色俩目”,说趁大家都在这里,有个话他想问一问:人一生谁都有个宽余有个紧张的时候,那么他母亲跟在座的乡亲们借没借过账呢?借了谁的,请讲一讲,现在当他母亲的面就可以还,好让老人家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回去。他说得很动情,很恳切。木头一样跪着的人们开始在风声里交头接耳起来。

柳风成婆姨跪在那里,风吹得她的盖头一下一下有力地飘向后面,总是不能落下来,像是要拽着她离开这里。她木木地跪着,有些发呆,像是并没有听到什么。

要是实在没有,我就给大家说色俩目了。

他转着圈儿向四面说了色俩目,表明从现在可以认定,亡人并没有借谁的账,即使借了,也可以因他这样的问答,可以一笔勾销了。

日头快要落下去了,每一座山都吐出大片大片的阴影来。有一些人的呼机吱吱响着,在这荒蛮的山间像一种胆怯的虫子的声音。他们撩起襟子来看着。

风小了一些,但在这沉默的人群里依然显得很响。亡人的家属们望着散跪在乱坟间的人,显出愧疚不安的神情来,他们围过去和亡人的娘家人商量。经过这半天粗粝的风吹,那个老阿訇的风度已减损了不少,他怅怅地站了一会儿,低声说,那就埋吧。

几个已颇有些狼狈的打坟人遇到大赦一样丢了手里的家伙。

打坟的乜帖我们就不要了。一个人一边从地上抠点土,撒在手上磨破的地方,一边红着脸这样说。

就这样埋了。

一会儿,送葬的人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了满坡的坟头和风声,风在乱坟间游窜着,声音显得有些诡秘起来。

那个新添的坟头还认得清楚。但它小得有些局促,使人怎么也难相信,就是那样一小堆土下面埋着一个生了六个儿女,活了六十八年的女人,而且在陡坡上,那坟堆那么危险,似乎只要谁在上面轻轻一推,就会一路咣当当咣当当滚到沟底里去。

(选自《朔方》2001年03期,获宁夏第六届文艺评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