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比刽子手更残忍,更能让我们产生恐惧,让我们沉浸于这种恐惧之中,却从不超过我们可以承受的限度,就像美食家品味佳肴一样。就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灾祸不会两次袭击同一点。一个散步者被汽车撞上,摔出去二十米,当场毙命,车祸受害者在灾难降临前一秒还与我们所有人一样,根本没有想过会发生灾祸,可当场就死亡了。悲剧就此产生,也就此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延续,我们之所以觉得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完全是我们思想的作用。
比如,如果我想着这桩车祸,我的判断可能就不正确了。因为我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撞死,却没有被撞死的人判断是否会发生车祸。如果将自己摆在死者的位置上,我可能像放电影一样,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汽车迎面撞来,我没有逃走,被汽车撞死了。可事实上,当这种事情真的发生,我必定拔腿飞跑。因此,我好端端地活着,却想象着死了一千回。巴斯卡曾说过,身体健康的人更难以忍受病痛,因为他们健康。而身患重病的人,受尽病痛折磨,筋疲力尽,他们无暇顾及其他,能感受到的仅仅是疾病此时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事实有一个好处,在事实面前我们无需揣测其他各种可能性,哪怕这是一个极坏的事实。事实一旦发生,便确凿不移,它可以为我们指出一个带着新的色彩的新未来。身患病痛的人渴望回到健康状态,因为患过病后才知道健康的身体是无上的幸福,可在健康的时候,他们也许还曾诅咒过那种状态呢!可见我们其实要求并不高,只是不知满足。
像法国刽子手的直截了当一样,真实的病痛来得很快。刽子手的动作干净利索,割下犯人的头发,剪开犯人的衬衫,然后捆住他的胳膊,再把他推上刑场,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可我总是反复想着它,并试图听到刀斧的响声,仿佛是自己被刽子手用力按住了,这使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漫长。不过,这一切都将被后来的印象替换,我一直想着犯人的真实感受是不是如同被切成几段的蚯蚓一般颤栗不已。我们认为如果把蚯蚓肢解成数段,它会感到痛苦,可是蚯蚓的哪一段在感到痛苦呢?
我们会因为看到一个老人变得痴呆或者看到一个友人因酒精中毒变傻而感到难受。可正是因为我们要求他们既要是当下的自己,又要是过去的自己才感到难受。可是自然要完成它的使命,每一个新的状态使下一个状态变得可能,而且它的每一步都是不可逆的。一个老人与一个因自身的衰老而痛苦的年轻人不一样;一个正在死去的人与一个濒临死亡的活人也不一样。他们的不幸散布在时间的整个流程中,而你可能只在某个时间点上就看到了他们的全部不幸。
因此,死亡的恐怖只有活人才能感受得到,不幸的沉重压力只有幸福的人才能体会。换言之,与自身的痛苦相比,我们对别人的痛苦更敏感,而且绝无虚假。因此,如果人们不注意,往往会对生活做出错误的判断,而这一错误的判断就会使我们视人生如苦海。真正的学问教会我们不要去演绎悲剧,而要用全部的精力去认清眼前的现实。
1910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