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比尔索钱记(2)

钱在哪儿?比尔又问,我来保管,我不信任你。

我也不信任你。吉米回嘴。

如果你不马上告诉我,比尔又朝着梯子走去,我就去告诉船长。我要拿到那笔钱,至少要拿到我那一份。为什么不现在就平分掉呢?

因为它现在不在我手里啊!吉米跺着脚嚷嚷,都是因为你这个笨蛋!上次你以为我睡着了,就过来翻我的衣服口袋,我真是吓坏了,就把钱藏起来了。

藏在哪儿?比尔问。

藏在船上二副的床垫里,吉米说,我在打扫床铺的时候,发现他床垫下面有个破洞,我把钱塞进洞里,然后用根棍子往里捅。

比尔挠挠头,问:那你打算怎么把钱取出来?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现在不能进去,吉米说,等我们到了伦敦,我们得想办法冒个险。还有,你给我记着,比尔,要是你出了什么纰漏,我肯定也会露出马脚的。

恰在这时,大厨下舱来了,我们赶紧闭上了嘴。比尔听到钱并没有被扔进海里,简直乐坏了,以至于一时间忘记了要拿到那笔钱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是没过几天,他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时间一天天过去,比尔几乎绝望了,一有机会就在船尾处溜达,把我和吉米吓得够呛。

船上的舱梯[1]正对着船舵,要想从那儿出入而不被别人看到,就跟想不被发觉地拿走别人嘴里的假牙一样困难。一天,比尔守在船舵旁,装作在寻找丢在附近的小刀,吉米趁机爬下舷梯。然而下一秒,比尔就看到吉米被正在打扫船舱乘务员拿着拖把赶了上来。

这下我们真是无计可施了。一想到二副这样一个要养活一大家子、为口袋里的每一分钱斤斤计较的小个子,每晚都躺在塞了六百英镑的床垫上睡觉,我们都快疯了。只要一有机会,我们就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吉米和比尔两个人很难和平相处,吉米觉得这是比尔的错,而比尔则认为是吉米的不是。

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有一天那男孩说,找个日子让比尔在离开船舵的时候假装中暑,然后头朝下掉下舷梯,伤到一动不能动。到时候他们会把他安顿在客舱里,也许会让我去照顾他。不管怎么样,他能在那儿了。

比尔,这主意不错!我说。

是吗?比尔恶狠狠地瞪着我,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那你上啊。

比尔,我觉得你更适合。男孩坚持道,不过,我并不介意你们谁去,要不掷硬币决定好了。

滚,比尔骂道,趁我还没揍你,趁早滚蛋,你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下流胚。

我已经有主意了,男孩走后,比尔压低声音说,要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就要用这一个了,记住,一个字也不要跟那小子讲。

他确实没想到更好的主意。一天晚上,船正要驶过英吉利海峡[2],他开始执行他的计划。那天,二副负责监督他,比尔倚在船舵上,压低声音对二副说:长官,这是我最后一次出航了。

额,二副向来平易近人,怎么了?

噢,我在岸上找了份工作,长官。比尔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二副轻叫一声,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在这艘船上度过了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比尔说,所有人都一样。前几天晚上我们还在讨论这事,大家都觉得这是因为你,长官,你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

二副咳嗽了一声,但是比尔看得出来,他听了这话很受用。

我真的很想,比尔说,在我将永远离开大海的时候,你能留一样东西给我做纪念,长官。如果你能把你的床垫给我的话,我以后每天晚上都能想起你了。

我的什么?二副紧盯着他问道。

你的床垫,长官。比尔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出一英镑买下你的床垫。我想要一些你用过的东西,我特别想要这张床垫作为纪念品。二副摇摇头,柔声道:我很抱歉,比尔,这不合适。

我愿意再多出三十先令,长官。比尔恳切极了。

买这张床垫我可花了不少钱,二副又说,我忘记具体是多少了,但确实不少。你可不知道这张床垫有多贵啊。

我明白这张好床垫可遇不可求,长官。比尔又提了价,两英镑,如何?

二副有点动摇了,比尔也真的不愿意再加价了。他已经跟吉米打听过,在一般人眼里,这张床垫其实只值十八便士。

我已经在那上头睡了好多年了,二副用余光瞥着比尔,我真不知道在其他床垫上能不能睡得着。不过,看在你的面上,比尔,它归你了。你不介意等我们到岸了再把它给你吧?

万分感谢,长官。比尔真想手舞足蹈一番,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等我们结了工资,我就把两英镑给你。我会一辈子都收藏着它的,以此怀念你和你的善良。

还有,记住别把这事说出去,二副叮嘱道,他并不想让船长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勾当,因为我真不想再被别的人缠着买我的东西作纪念品了。

比尔一口答应。他把这事儿告诉我的时候,几乎要高兴地哭出来了。

记住!我买了那张床垫,全靠我一个人,跟吉米没有半点关系。我们各出一英镑,然后把里头的钱平分。

他的确说服了我,可是那男孩像只猫盯着一对金丝雀似的紧盯着我俩不放。我们想尽办法摆脱他,却只是徒劳。他对比尔特别不放心,对我倒还好些。他几乎每天都缠着我们,想知道我们究竟作何打算。

我们在英吉利海峡与狂风巨浪纠缠了整整四天,然后一艘拖船前来救援,把我们往伦敦带去。

最后时刻的兴奋与激动振奋人心:首先我们得从二副那儿取来床垫,然后我们得想个法子把吉米打发走。比尔想让我把吉米带上岸,再告诉他比尔随后就来,然后把吉米丢下。但是我说,除非我已经把那一半的钞票攥在手里,否则我绝不会让比尔那张诚实的脸离开我的视线片刻。

再说,吉米也绝对不会离开。

船沿着河道一路向上游驶去。吉米一直缠着比尔,寸步不离,不停地问他我们的计划。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情绪激动不已——比尔很担心其他人会注意到。

最后,我们在东印度码头靠了岸。船一停,我们就下舱洗了个澡,换上岸上穿的衣服。吉米始终监视着我们,他走到比尔面前,咬着手指甲,问:现在究竟怎么办呢,比尔?

先随处逛逛,等其他人都上岸,然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比尔看着我,等我们领了工钱,先去岸上四处看看。

我们来到后舱,预支了十先令带上岸,我和比尔先拿了我们那份,然后是二副——他方才已经朝我们使过眼色——他似乎漫不经心地跟在我们身后,递给比尔一个麻袋,里头装着卷成一团的床垫。

给你,比尔。他说。

太感谢了,长官,比尔双手不停地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袋子。他要在吉米走上甲板前溜之大吉。

不曾想那个傻瓜二副非得拉着我们讲一番话。有好几次比尔想要走开,却被他拽住胳膊,要比尔留在那儿听他唠叨,他说他一直想让大伙儿都喜欢自己,如今总算是成功了。讲到一半时,吉米突然出现了。

他看见那个袋子,先是一怔,随后双目圆睁。我们向前走时,他抓住比尔的胳膊,兴奋地胡言乱语。

你居然从老虎嘴里拔了牙齿!他说,但你得记着,我要是没拿到我那一份,你就别想下船!

我本来想你个惊喜,吉米。比尔勉强地微笑着。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惊喜,比尔,我不骗你,男孩说,你打算在哪儿把它弄开?

我想在我的床铺里把它弄开,比尔说,如果我们带着它上码头,警察可能会要检查的。来吧,吉米,老伙计。

好吧,吉米冲着他直点头,不过我还是待在上面好了。如果我一个人跟你俩呆在下面,我真不知道你会动什么歪脑筋。你可以把我那份扔上来给我,然后你们就可以先我一步下船了,怎么样?

去你的!比尔咒骂道。眼看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我们下到舱里,他轻拍着床铺上的那一堆东西。舱里还有一个人留着,花了整整十分钟打理头发,终于冲我们点点头,离开了。

半分钟以后,比尔就已经割开了床垫,在一堆填充物里仔细摸索,我在一旁划着火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这张床垫不算大,填充物也不多,可我们就是找不到那些钱。比尔一遍遍地摸索着,然后他站起身来,痛苦地喘息着望着我。

你说,会不会是二副发现了?他好不容易开口。

我们又彻头彻尾地找了一番,比尔半爬上梯子,低声呼喊着吉米。他叫了三遍,没有人回答。他的心猛地一沉,爬上甲板,我也跟在他身后,也爬了上去。吉米已不见了踪影,我们只看到船上的那只猫正在梳洗,准备上岸,而船长则站在前舱处跟船主交谈。

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吉米。他没有来取行李,也没有来领工资。其他人都还在,当然,等我拿到自己那份工钱出来,正好看见可怜的比尔背靠着墙站着,强打着精神看着面前的二副。后者面带和蔼笑容,盯着比尔问他昨晚睡得如何。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比尔双手插在裤兜里,竭力地挤出一丝微笑。

[1]舱梯:companion-way,航船上连接上下两层甲板的梯子。(译注)

[2]英吉利海峡:the Channel,又名拉芒什海峡。是分隔英国与欧洲大陆的法国、并连接大西洋与北海的海峡。(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