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点不断打在我头顶上

“我要是不喊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再和我说话了?”轻声叹息。

钟荩拽住制服的衣角,紧紧的,她慢慢回过头。

不是不说话,而是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走廊灰暗的光线中,他垂着的双手微微发抖。真是好笑,特警队长也会紧张?

她很想视若不见,就这么走开。不过她最终没有这么做。默默挨过这痛彻心肺的时刻,那便是成长。

世界突然静止了,听不到任何声响。

“你好吗?”他很好,看得出来。她只是想找句话说。他是今天请来的贵宾,她得罪不起。

“你呢?”他拿下了眼镜,在她面前,他的眸光自然而然放柔。

有一次,她俏皮地把他的眼镜藏起,要他对她凶一下,让她见识见识传说中的不寒而栗。他失笑,揉揉她的头发,让她别闹。

来么!她竟然还对他抛媚眼,想诱惑他。

他搂过她,说,我真做不来。

她说那就证明那些传说纯粹是吹牛。

他轻笑出声,眸光柔若湖水。

“我很好!”

他们之间,就留下这些空洞而又苍白的寒暄了,她耸耸肩,升起一股无力感。“我想休息会,下午专心听你的讲座。”

她扭头朝会议室看看。

“晚上我们一块吃个饭。”他舍不得眨一下眼睛。都已记不清上一次她离他这么近是什么时候了。

“抱歉,我晚上和别人有约。”

说话间,恰巧听到有短信进来的声音。她打开一看,胡老师把相亲地点发过来了:丽莎饼屋。

“我会在南京呆一阵,方便给我个号码么?”她排斥他的意思是那么明显,但他选择忽视。

她拧了拧眉,“我觉得我心理很正常,也没犯罪的冲动,应该不用麻烦专家的。”

他心里明白,该道别了。他半天没吭声,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只得没话找话说:“晚上是什么活动?”

“相亲!”她很想回答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结果,她自己听着都心戚戚,差点眼泪都忍不住。

这种炫耀很悲哀,不是吗?

曾经所谓的也算得上很相爱的一对恋人,如今,他就要结婚了,而她也正奔跑在相亲的大道上。

那些一生一世的东西说没了就没了。

镜花水月终成空。

他默默把眼镜戴回鼻梁上,月牙型的疤痕逼入她的眼帘,“那么,再见!”说完他转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何必再多问……他希望她快乐,他希望有另一个人能珍爱她如生命中的瑰宝,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多问。

钟荩一步一步,靠近沙发,拉开窗,任北风呼呼倒灌,她闭上眼,热辣辣的感觉直接冲了上来。

夜色如水。

胡微蓝瞪大眼睛,真希望眼前站着的是个幻影。“你……怎么穿这一身来?”

钟荩低头看看自己的制服,整齐又整洁。她坦然说道:“讲座结束得太晚,想回家换,可是让人家等太久,好像不太好。不过,这就是我的职业,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胡微蓝抓狂了,这女检察官看起来清秀又文静,怎么傻不拉叽的!这哪里来相亲,瞧着分明是来办案,从饼屋门僮那绷紧的面容就能察觉到。

“你进去吧,他已经到了。”事到如今,只能面对现实,胡微蓝苦笑笑,心里面已经不抱什么想法了。

幼儿园里的老师,哪个不是能唱会跳,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他去过一次,就没多瞄谁一眼。她无意中提了句钟荩,他懒懒地回了一个字:哦。她搞不清楚他的意思,试探地问要不要见下她?他嗯了一声。

他今晚准时来,让她很是意外。

“你……不陪我一起进去?”钟荩只想来交个差,并不是真的很想和谁见个面。两个陌生的人像两只呆头鹅对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多傻有多傻。

胡微蓝笑道:“他不吃人,别怕。感觉好就多说几句,感觉不好把糕点吃完就走人。这家饼屋的糕点是宁城最最有名的,平时想买都要排队。孩子还在家等我呢,我先走啦!”

钟荩听花蓓提过丽莎饼屋,近两年才开的。说是饼屋,其实是英式茶餐厅,镇店之宝是提拉米酥和蓝莓慕斯,每天限量供应,想要都得预定。钟荩对西点向来近而远之,她还是喜欢中式的馒头、水饺……还有海鲜饼。

心口有些闷,深吸了几口气,对着紧张到不行的门僮笑笑,走进厅堂。

饼屋装饰很奢华,英伦风的乱花落地窗帘,雕花的白色餐桌,高大的靠背椅。餐桌中间摆着一束盛开的白玫瑰,配上藕荷色的桌布,显得特别高贵、淡雅。

见面约在饼屋,挺标新立异的,但钟荩喜欢。这里至少灯光明亮,满屋飘着糕点的甜香,餐桌边坐着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愉快的笑意。

从她跨进来那一刻,众人的笑意不约而同都僵了僵。

大厅呈圆形状,餐桌围着墙壁,中间搁着架钢琴。钟荩扫视一圈,将所有人尽纳眼底,没有发现要见的那个人。大部分客人是父母带着孩子,也有两对情侣,只有钢琴后面的两张餐桌空着。

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她像只动物园的猴子,来来回回又绕了两圈。

穿着毕挺西服的领班忍不住跑过来,压低音量问钟荩有什么需要帮助?

“我可以坐那边吗?”钟荩指着空着的餐桌,放弃找人。

领班露出为难之色:“那两桌都有客人了。要不,替您加张桌子?”

“不必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男人替领班作了回答。他比领班高了有一头,应该过180,浓眉大眼,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深蓝色牛仔裤,应该算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是当他注视着你时,他眼中闪烁不停的光泽,以及笑起来,勾起嘴角的样子,让人觉得这男人有点邪气,或者叫性感。

钟荩情不自禁咦了一声。

这个男人,她见过。在碧水渔庄,站在钟书楷与那个叫阿媛的女人吃饭的包间对面,嘴里含着烟,对着掌心里响个不停的手机邪邪地笑。

那一晚的事情太惊愕了,每个细节,她想忘都忘不了。

“我们是一起的。”他对领班说,目光却牢牢锁着钟荩。

领班笑了,“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不知是说给他们听,还是在自我安慰。

钟荩深究地把目光放在男人的脸上,她觉得这个男人认错人了。她虽然没有花蓓那样阅男无数,但还是知道,这样的男人,是无需相亲的。

“我会认错你这个人,但我不会认错你这身制服的。”男人仿佛有双慧眼,一下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快坐下来,你没看到你已经影响到其他人的胃口了!”

也许总有一些意外的。

男人替钟荩拉开椅子,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我已经点了提拉米酥、蓝莓慕斯,还有皇家奶茶,或许你有别的想法?”

“给我一杯柠檬水,温的。”钟荩说道。

男人抬抬眉,眼睛一眯,“是不是检察官就以打击别人为乐?”

“我只是实话实说。”钟荩很小人的想,刚才这个男人并没有走开,他只是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观察她。如果她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说不定他就不出现了。想到这,钟荩有点如坐针毡。

“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甜食的,看来检察官是不一般的女孩子。”

钟荩眉心拧了个结,“叫我钟荩好了。”

“哦,我叫辰飞。我也实话实说,其实今天我是不想来的。”

钟荩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一会才问谁逼你了?

“我呀!我不喜欢检察官。我不是指你,而是指这个职业。鲁迅先生说,每个人的皮袍下面都藏着个‘小’,谁没做过一两件坏事啊!如果和检察官在一起,要是哪一天,我不小心在梦里说了什么,给她听去,我不就死定了。”

“你这哪是个‘小’,分明是个‘大’。”

辰飞大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让钟荩看得有点羡慕。“差不多。但我还是来了,我态度要端正,虽然没有结果。”

钟荩为自己刚才的乱猜测不禁汗颜,表情和缓了许多。

“我的那帮朋友要是得知我有一个检察官女朋友,估计个个都要和我绝交。偷偷告诉你,他们皮袍下面藏的不是‘大’,而是‘巨大’。”

钟荩怎么听这话都怪怪的,可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她就笑了笑,目光转开,装着打量厅堂里的装饰,准备再呆几分钟就告辞。

“就知道说实话不太好,你都不理我了。”辰飞受伤地蹙起眉。

钟荩忙转回头,“没有,其实我也不想来的,但是……”

“盛情难却?”

“是的。”

“哈哈,我们的命运原来这么相似!那我们能做朋友吗?不是那种男女朋友,而是讲友谊、讲义气的朋友。有个朋友在检察院工作,脸上很增光的。”

钟荩觉得辰飞太自来熟了,她只当他在说笑,随口嗯了声。

辰飞要求和她互换电话号码,她只留了一个,他把家里的座机号、邮箱、MSN都留了遍。

糕点和奶茶送上来了,辰飞鼓励钟荩尝一下,钟荩婉拒了。他让服务生把糕点打包,另外又点了些小点心,让钟荩带回家去。“不准说不要,你让一个男人吃甜食,等于是对他的羞辱,钱都付了,难道你要浪费?”

辰飞认真起来的样子,对别人是一种致命的魅惑,让人无力反驳。

他也点了一杯柠檬茶,和她对饮。

“丽莎饼屋要把我们拉入黑名单喽。”辰飞朝一边头挨头嘀咕的领班和服务生呶呶嘴。“来这里不吃糕点只喝茶,我还是第一次来这边。你是家里的独生女吗?”

钟荩沉吟了下,轻轻点了下头。

“想不想要个哥哥或姐姐?”

钟荩警觉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我很想……要个妹妹的,但是我妈妈在我八岁那年就过世了。”辰光邪魅的眼眸浮上一层迷雾。

“是不治之症?”

“只是小感冒,有点发热,引起了失聪,那天晚上留在医院观察。半夜,医院病房失火,所有的人都跑了出去,她因为听不见,错过了生还的机会。”

辰飞的声音越来越低,面容痛楚地扭成一团,有点像哽咽了。

钟荩嘴巴张了张,想安慰辰飞几句,却不知该讲什么。她拍拍辰飞搁在桌上的手,“你还好吗?”

辰飞两肩颤动得更厉害了。

“别难过,都过去了。”钟荩手足无措。

“哈哈!”辰飞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相信了?”

钟荩坐在那,像突然被人推了一把,猝不及防地从高空坠了下去。她拿起公文包,起身就往外走。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辰飞忙追上去。忙乱之中,他没有忘记拿糕点。

在门外,他拉住了钟荩,“原谅我吧,我看你那么紧张,就想调节下气氛。”

“这种事能随便开玩笑吗?她是你妈妈,你就不怕……”“成真”这两个字她吞进了肚中。

“没什么可怕的,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挺好。”

黑暗遮住了辰飞的脸,钟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这次似乎不是个玩笑。

“谢谢你请我喝茶,再见!”

“我送你。”辰飞按了下车钥匙,一辆黑色的陆虎回应地闪了闪,抢在她说话之前又说道,“我不是要探听你家的地址,我只想确定你安全到家,好向胡老师有个交待。”

钟荩迟疑了两秒,转身上了陆虎,她说了一个地址。辰飞看看她,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以后我要是约你出来玩,你会不会拒绝?”

钟荩认为这只是他的礼貌,绝对不可能成真的,他们是两个世界上的人。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钟荩让辰飞不必进去了,她就在这下车。

汤辰飞朝小区的车道看看,“这个小区的地段不错,房价贵不贵?”

“有一点。”钟荩心不在焉地应着,希望花蓓今晚在家,不然她白跑一趟。

辰飞也下了车,把糕点盒子递给钟荩。钟荩伸手去接,他却抓着不放。

“钟荩,我发现你有一点特别。”薄唇抿出一抹微笑。

“谢谢!”钟荩又拽了下盒子,还是纹丝不动。

“我预感到我可能会为你放弃一些原则,怎么办?”邪气的眼眸弯成半月,像两汪清水微微漾动,温柔毫不掩饰。

“晚安!”盒子终于拽过来了,钟荩想绝对没有这样的可能。

辰飞托着下巴,目送着她,神情晦暗不明。

很幸运,花蓓屋子里亮着灯。

门一开,钟荩举起盒子,“蓓,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花蓓扑过来,“钟荩检察官,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钟荩忍俊不禁。

花蓓吃得嘴角都是奶油,嘴巴里还没咽下肚,手又往袋子里伸去。“生活怎么可以这样美好呢!”她口齿不清地咕哝。

钟荩和花蓓做朋友,很多同学都觉得奇怪。在同学们的眼睛里,花蓓的容貌是惹人妒忌的,而她的智慧与容貌成正比,这就有点不可原谅。花蓓呢,偏偏又爱财如命,只要和钱扯上边的活动、聚会,从来都不参加。班上除了几个男生和花蓓搭讪,大部分人都视花蓓如教室里的课桌一般。

钟荩却是出了名的乖乖女,和谁都处得来。

钟荩很羡慕花蓓,羡慕她张扬的自我,羡慕她的清醒,羡慕她的独立,羡慕她的无所不知。花蓓知道怎样花很少的钱买到精致可口的私房菜,在哪个书吧可以看到免费的畅销书、从哪条巷子拐进去,钻进影城看最新上映的大片、和男生第一次约会说什么话、她会煮咖啡也会织围巾……

花蓓就像一本精彩的百科群书,在钟荩面前打开。和花蓓做朋友,是钟荩第一次违背方仪的命令。

“你真的一点都不吃?”袋子快见底了,花蓓才过意不去的问钟荩。

钟荩打趣道:“真有那么好吃?”

花蓓眼睛瞪得溜圆,“当然,我还是汤少带我去过一次,一次就让我上了瘾。我有几次咬咬牙,自己跑去买,唉,那队排得令我害怕。”

“你们现在处得怎样?”钟荩记得花蓓被那位汤少放鸽子的事。

花蓓舔尽指头上的奶油,歪歪嘴,“应该还不错吧,昨天一起吃晚饭,然后游车河,我们还聊起你的。”

“干吗聊我?”

“他主动问的,上次不是没见着么,我就说了。你会弹竖琴,是检察官,人又漂亮。说实话,我朋友圈里,也就只有你可以给我脸上增增光。”

“去!”钟荩笑着踢了花蓓一脚,花蓓嘻笑着扑过来,作势要把奶油抹到钟荩的脸上,钟荩拼命大叫。“脏鬼,滚开啦,快去洗手。”

花蓓扮了个鬼脸,腰肢扭得像麻花地去了浴间。

“蓓,我也想有你这样的一个小公寓。”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流,钟荩突然冒出一句。

“有钱人呀,就爱无病呻吟。这有什么好呢,我每天忙得像条狗似的回来,等着我的是一屋子冷清。饿得前心贴后背,也只得泡碗方便面。你呢,爸爸疼妈妈爱,衣服有钟点工洗,想吃什么动动嘴。你就是典型的得福不知福。”

花蓓哼了两声,外面都没个回应,她关上笼头,跑出去一看,钟荩正换鞋呢!

“要回去了?”

“嗯,我爸今天出差,我回去陪陪我妈。”

花蓓皱了皱眉,“少在恶女面前显摆你有多孝顺,走吧,走吧!”

花蓓毕业后就很少回家了,爸妈帮她找了个对象,她没同意,从那之后,她和家人的关系就很僵。

钟荩笑笑,有些落寞地带上门。

墨黑的天空,没有一颗星辰。淡黄的灯光把她的身影从这棵树下拉到那棵树下,一阵风吹来,凉得刺肤。

钟荩缩了缩脖子,她走得很慢。心里面压的东西很多,她想在回家之前一点一点的消化掉。

刚才她想和花蓓说说和凌瀚见面的事,但她知道花蓓要么是同情的安慰她,要么就是咬牙切齿的骂凌瀚是个人渣,这些都不是她想听的。

凌瀚针对检察院和法院的工作特点,他今天特地讲了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事例,一个就是在美国发生的韩国留学生枪杀老师和同学的特大案件,还有一个是北京大兴区李磊杀死自己儿子、妻子、父母、妹妹六位直系亲属的案件。他说犯罪分两类,一类是人格问题,一类是心结问题。这两个案件都属于心结问题。犯罪人觉得没有人爱他、社会抛弃他,于是,他对整个世界充满了仇恨,当仇恨被放大,就开始报复。如果及早发现这些人的心理阴影,把他们带出来,他们是可以有光明的生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钟荩的位置在正中间,她是低着头听完讲座的。

在江州的时候,每执行一次任务,都会听到许许多多对他的褒奖。她抿着嘴笑,心里面乐得像朵花。夫荣妻尊,也就是那种感受。

两个多小时的讲座,掌声一阵又一阵。

换了个行业,他仍然很优秀,只是和她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讲座结束,许多人离座涌向讲台,希望与他做近距离交流,希望他能给自己签个字。

她等身边的人都走开了,才站起身来,从另一侧的门走了出去。牧涛喊住她,递给她一本书,说胡微蓝又来打电话了,让她别忘了相亲的事。

她接过书就走了。

这个夜晚,真渴望能有一个没有任何人打扰的空间,关上灯,任泪水肆意地狂流。

方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身边放着一个纸袋,是新买的塑身内衣。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但毕竟挡不住岁月的摧残,肌肤开始松驰。

“我不想去跳舞了,又要起早,还要容忍那帮老头挨近自己,个个一股臭味。”方仪抱怨道,“听说这个内衣可以控制肚皮不下垂。”

内衣握在手心里硬邦邦的,特别的紧窄,钟荩担心穿在身上,还能不能好好呼吸。“妈,你又不胖,别这样委屈自己。”

“女人的仪表和自己的幸福是挂钩的,什么时候都不能大意。你也该给自己买点护肤品保养保养,瞧瞧你的脸色多难看。”

钟荩摸摸脸,似乎下巴最近尖了些。

“你爸爸有没有给你打电话?”方仪问道。

“今天刚去,又要报到,又要找酒店,爸哪抽得出时间打电话!”

方仪扭过头看着钟荩,目光很诡异,许久,才说道:“我今天打电话去他办公室,人家告诉我,他请假了,四天都不在。”

钟荩头皮立刻就麻麻的,“人家……会不会搞错?”

“不管了,他总是要回这个家的。”方仪仪态万方地回了卧室,让钟荩也进来。钟荩替她铺了床,只留了盏小壁灯。

“你坐下,等我睡着你再走。”方仪抓住钟荩的手。方仪手指冰冰的,钟荩惊了下,“妈……”

方仪很害怕,她并不是像表面上那样无所谓。

“如果你想和这个男人过下去,那么千万别逞能地戳破他的谎言,那只会给自己添堵。如果他三十岁时有这个胆,我也就死心了。我今年五十四,很快就要退休了,你说让我怎么办?”

“妈……”钟荩欠下身,抱住钟荩。

“还好我有你……钟荩,你千万别让妈妈伤心!”方仪奋力把泪水眨了回去,不然明早眼睛会肿的。

每个女人的日子,都是由珍珠过成了鱼眼睛。

钟荩静静地坐着,任方仪紧扣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听到方仪浅浅的鼾声。她把灯熄了,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

她查看了下冰箱,发现柳橙没有了。她穿上大衣,去了趟小区对面的超市。方仪每天早晨都要喝橙汁的。

毕业那年,省检察院也招考公务员,她却舍近求远选了江州检察院。她对方仪说,省院报考的人多,竞争太强,她没把握,不如曲线救国,先去江州工作,然后再调回来。

其实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是何静,也不是钟荩,她好好地做一回自己。

她忘了,她早已没有这样的权利。

明天早晨,她要做西式早餐,除了咖啡、牛奶和面包,还要做煎蛋、火腿肠,再加一大盆新鲜的水果沙拉。她要告诉方仪,美丽不重要,健康地活着才是最有力的。

从超市回来,把门窗查看了下,进卧室又看了看方仪,这才自己梳洗上床。从包里掏出手机定闹钟,指腹触到一片冰凉。

她僵直在这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犯罪心理与情感误区》,作者:凌瀚。

凌瀚,这个名,五点水,三十个笔划,她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动听最幸福的名字。

手曲起又张开,张开又曲起,再张开,在被面上抚了几抚,慢慢捧起那本书,定定地看着那个名字。

轻声一叹。

她闭上眼,唇缓缓地落了下去。

不管岁月怎么变化,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她依旧愿意为他衣带渐宽、为他容颜憔悴。

戚博远病了。

看守所那么高的围墙,还架着铁丝网,都没挡住流感的侵袭。他发高热、发寒、盗汗,一夜之间,感冒的症状全部冒出来了。

龙华看守所属于模范看守所,对犯人很爱护,特意在监舍里用白醋消毒,还请了狱医过来诊治。

但是戚博远拒绝治疗,当狱医一踏进监舍,他就惊恐地狂叫、奋力朝铁门扑去。接着,他开始绝食、绝水。

看守所所长在审讯室外遇到钟荩,烦躁地直摇头,现在,狱警二十四小时看护戚博远,千万不能在庭审前出什么事。钟荩问有没有通知他家人?所长说他女儿正忙母亲的丧事,顾不到他。

钟荩一怔,立刻给景天一打电话。

景天一在外面办案,现场乱糟糟的,他是吼着回话的,对,尸体领回去了,戚博远女儿昨天过来办的手续。说实话,陪她来的那个人,我也吓一跳。妈的,这世界哪是一点小,转来转去,好像就那么几个人。不说了,我去忙了。

钟荩本想多打听点戚博远女儿的消息,结果这通电话打了等于没打。她找了所长,由狱警陪同,去监舍看望戚博远。

戚博远现在被移到了单人监舍。监舍没有窗户,四壁都是深灰色的水泥墙,一张窄小的单人床搁在角落里。

戚博远就坐在那张床上,床前有一张旧桌子,上面散乱了几本书和纸张。戚博远身上穿着黄色的囚服背心,人瘦了一圈,面颊深深地塌了下去。除了他的目光还有几丝神彩,他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个老人了。

钟荩想起在杭城与他的初见,那种儒雅倜傥、自信、幽默,与今日俨然是两人,心中默默一紧。

她请狱警在外等着,倒了杯热茶,拿了药片,放在他面前。狱警送进来一张木凳,她在他面前坐下。

“真抱歉,我今天恐怕不能和你聊天了。”戚博远舔舔干裂的嘴唇,抱歉地笑笑。

“为什么拒绝治疗?”钟荩很想不通,戚博远看上去并不意志低迷。

戚博远朝外看看,快速说了四个字。

钟荩呆住,他说:自我保护。

“不管吃不吃药,过了七天,感冒都会痊愈,我何必要让自己落入那么危险的境地?”

钟荩觉得这是她听到的最冷的笑话,她想捧场地笑笑,都没成功。

“我不能信任他们,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桩阴谋呢!死于流感的大有人在,我要活着,活着才能揭穿真相,证明自己的无辜。”

戚博远不是在说笑,而是高热把头脑给烧坏了。

“如果他们想对你怎样,饭菜也可以做文章。”她无力地叹息。

“饭菜目标太大,只有药物可以做到不着痕迹。”

钟荩看着戚博远很严肃的面容,无语了,“你信任谁呢?常律师?家人?”

“常律师拿钱办事,他有他的职业道德,在这桩案子上,我可以全然信任他,但是换了别的事,很难讲。真正的家人应该能……无条件的信任,但……”他顿了顿,又说道,“钟检,我信任你。”

钟荩大惊,“我不是你的家人,我甚至是你案子的公诉人。”

戚博远嘴角浮出一丝诡秘,“我知道。有些事,还没到说的时候。你放心,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钟荩啼笑皆非,她把药片和水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些是我带来的,确定没有毒。”

戚博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捏起药片放进口中,然后一仰头,把一杯水也喝净了。

钟荩又去食堂端了碗白米粥,他的扁桃体有点肿,下咽的时候,他蹙着眉,仿佛非常痛苦,但他一点都没留,把粥吃得精光。吃完,他微微有点气喘,出了身虚汗,说要上床休息会。

他并没有立即脱衣,而是把钟荩送出监舍,这才上床。

钟荩站在走廊上沉思,戚博远的所有表现并不像头脑被烧坏,可是这番言论,难道是常昊给他洗脑了?

她从花蓓那儿找到常昊的手机号码,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给常昊打电话。气愤的是,常昊没接电话。钟荩几乎是郁闷地上了公交,半路上,她收到一条短信,辰飞邀请她去看车展。

谁叫辰飞?钟荩对着手机想了半天,才想起是胡微蓝介绍的那个人。她压根没想与辰飞再联系,那天纯属敷衍,于是大脑自动把这人删除了。

我在外地出差,谢谢你的盛情。她看了看,回复不失礼貌,然后按了发送。

呃,辰飞似乎拿着手机在等着呢,一分钟后回了过来:去几天?

她胡编:三天。

辰飞又回道:是飞机还是火车?到站时间是?

钟荩扁扁嘴,合上手机,懒得理了。

上楼前,又看了看公告栏,凌瀚讲座的已经撤掉了,换上三八妇女节活动安排。她一寸一寸收回目光,听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忙跑了过去。

一走进办公室,意外地看到辰飞坐在她办公桌后,冲着她,笑得阳光灿烂。

钟荩傻站在那里,一时失语。

辰飞原来是找牧涛的,与她的邂逅,只是巧合。

鬼才相信呢!

常昊的电话把她从窘境中解救了出来,就凭这一条,钟荩都觉得对常昊讲话要礼貌点。

她放下公文包,避到露台上去接听。

“庭审刚结束,你有什么事?”常昊难得为他这么久才来电话作了解释。

钟荩回以和风细雨,“没关系的,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戚博远……”

常昊砰地打断了她:“我可不是你们拿张报纸、捧捧茶,混混也能拿薪水的公务员,我一会还有个庭,明天也有个庭。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聊一聊这个词,如果你真有什么要咨询,不妨告诉你我的明码实价,法律咨询每小时200元,具体案子每小时400元,你若想好了请找我助理预约,朝九晚五,随时欢迎!挂了!”

钟荩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看来,某些人真的不能视同人类对待。

回到办公室,辰飞还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架势,钟荩懂,不达目的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