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一幅《高逸图》道:“董其昌的这幅《高逸图》以平远两段式章法处理画面,近画坡石松,中间溪水宽阔,对岸平滩浅渚,山丘数层,小溪从山丘两边延伸至远方,溪山林木中茅舍数间。全幅枯笔墨画、折带皴法,得自倪赞遗意,笔墨苍秀,景致清远静谧,实乃董其昌山水画中代表之作。董其昌是华亭人,华亭即今日上海之松江县,与我可算是老乡了。山田少佐能收集到如此画中珍品,殊为不易。”
山田止不住心中得意,见柳雪对中国古代大画家的名作如数家珍,品评名画头头是道鞭辟入里,显然也是个行家。他有心卖弄自己的收藏,说:“柳姑娘谬赞了,我这里还有一箱珍品,件件都来之不易,平时从不轻易示人,今日趁着姑娘雅兴,索性一齐拿出来请姑娘品评品评。”又打开一只小一点的红木箱子,里面收藏着十来幅书画,展开一看,竟连隋代大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也囊括在内,这可算得上是画中极品国之瑰宝呀!
当柳雪戴着白手套,徐徐展开最后一幅压箱底的古画时,不由得“呀”的一声惊叫起来,说:“这不是清初大画家汪士慎的《怒猫图》吗?怎么你这儿也有一幅?”没待山田回答,她在画上瞄了一眼,随即断定说,“哦,原来是一幅赝品。”
山田自信地大笑道:“柳小姐,这回你可看走眼了,这幅《怒猫图》是我最珍爱的古画之一,我把它放在压箱底的地方,平日从不示人。这幅《怒猫图》绝对是晚春老人的真迹。你若不信,可将它对着不同的光线,就会发现画上的猫是活的,猫眼是会随着外面的光线强弱而变化的。”
“是吗?”柳雪嘴角微翘,面露讥讽之色,看样子并不相信。
山田信雄如受奇耻大辱,脸色涨得通红,大声道:“柳小姐,我可不像你们中国人一样喜欢吹牛,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说罢把《怒猫图》拿到窗前,让窗外的阳光照到画面上,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一连说了三声,最后却张大嘴巴,半晌无声。他忽然发现,虽是在阳光下,那猫眼却死死地瞪着,并无半点变化,更无半点生气。他拿着画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不停地变换角度,光线明明暗暗,猫眼却既不收缩也不扩放,一点变化也没有。
柳雪走过来说:“真正的《怒猫图》我见过,画眼就是那一对猫眼,猫眼活则画活。山田少佐这幅《怒猫图》,猫眼呆滞,大而无光,全无神采可言,一望便知不是真迹。少佐拿它来作压箱之宝,未免让人觉得有点可笑。”
山田信雄脸色发白,摸索着掏出眼镜戴上,凑到画上仔细一看,那一双猫眼与以前在古愚斋初见时果然大不相同,目光僵直,空洞无神,这哪是《怒猫图》,分明是一幅“死猫图”。
山田不禁有点失魂落魄,百思不得其解地道:“这、这……怎么会这样?”
柳雪道:“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两幅《怒猫图》真迹呢。”
“两幅?你还在哪里看见过《怒猫图》?”
“在山田少佐的翻译官汪文进先生家里。来采访少佐之前,我已经找他了解过一些少佐的情况,这也是采访的需要嘛。”
“他家里怎么会有《怒猫图》?”
“他告诉我说,这是他的祖传宝画,汪家历代相传,传到他手里已经是第七代了。曾经有人想强抢豪夺占为己有,他弄得家破人亡,费尽心机,才得以保全。”
柳雪的一番话还没说完,山田信雄就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叫起来:“来人,来人,快集合队伍,给我包围汪文进的住处。”
哨声急响,脚步杂沓,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在山田信雄的亲自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开到了许安街。汪文进的住处就在许安街一处乡绅的老宅里。山田信雄怒气冲冲一脚踢开大门,挥手叫道:“给我搜,谁搜出《怒猫图》加一级军饷。”
鬼子兵们答应一声,如狼似虎,一拥而入。
汪文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肩上就挨了几枪托,被几个鬼子兵押到了山田信雄跟前。与此同时,一名日本兵也将搜到的一幅《怒猫图》交到了山田信雄手中。山田信雄展开一看,一双猫眼果然与自己那幅《怒猫图》大不相同,不但笔致工细,神光湛然,极具禀性,拿到阳光下一照,瞳孔立即收缩成一条细线,看来必是真迹无疑。
“八嘎!”山田信雄不禁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冲上去照着汪文进脸上就是一巴掌,咬牙骂道:“八嘎呀噜,老子到底还是被你给骗了。”
汪文进摸着火辣辣的脸,瞪大眼睛看看山田,又看看山田身边的柳雪,一脸的莫名其妙,问道:“少佐,柳记者,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山田信雄怒不可遏,扬一扬手里的《怒猫图》,掏出手枪指着他的脑袋,怒道,“你要不给我说清楚,我就一枪毙了你。”
汪文进浑身一哆嗦,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画,想看清楚这到底是一幅什么画,竟会令山田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山田退后一步,把《怒猫图》往身后一藏,冷笑道:“你还想抢画吗?”
汪文进不明就里,愈发着急,额头上的冷汗就冒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少佐我、我……”边说边伸手去抹额头上的汗珠,谁知情急之下失了方寸,一个不小心,竟把山田信雄的手枪碰落在地。
柳雪大声惊呼:“哎哟不好,他要抢少佐的枪了!”旁人顿时紧张起来,两名山田信雄的贴身警卫反应敏捷,应变奇速,同时扣动了步枪扳机。只听“砰砰”两声枪响,汪文进手捂胸口,倒在了血泊之中。
山田信雄自觉受了汪文进的欺骗和愚弄,五年之后才终于得到《怒猫图》真迹,看着汪文进躺在地上痛苦挣扎,心中犹觉不解恨,拾起地上的手枪,又在他身上连补两枪。
可叹汪文进哈巴狗似的为日本人卖命,却到底还是死在鬼子的枪口之下。
“山田少佐,如果不是我,你就得不到这幅《怒猫图》真迹了。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离开嘉兴时,柳雪言笑晏晏地对山田说了这样一句话。
山田呵呵笑道:“柳小姐想要我怎么谢你呢?”
柳雪笑着说:“如果山田少佐真心想谢我,那就请将你那幅《怒猫图》的赝品送给我留作纪念吧。我回去之后,一见到这幅画,就会想起山田君,想起山田君的热情好客,想起山田君的儒雅风度。”
山田信雄哈哈一笑,爽快地答应了。不但将那幅画送给了她,还亲自驱车一直将柳记者送到城外,才扬手告别。
从此之后,山田信雄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当天的《亲和日报》。一连等了数天,都没有在报纸上看见自己的大名,心中不禁渐渐疑惑起来。
又过几天,这天早上,勤务兵打扫卫生时,忽然发现山田信雄竟暴亡在自己卧室里,满面爪痕,口鼻流血,弓角反张,死状惨不忍睹。
军医到场检验尸体,竟查不出死因。日军中有人传说,山田死前经常看那幅《怒猫图》,他脸上的爪痕,是猫抓的……
5
《绣林县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1943年,伊小枝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即加入中国共产党。鉴于山田信雄与汪文进狼狈为奸,作恶多端,多次对占领区人民实行血腥围剿和镇压,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组织上决定派遣地下党员潜入敌占区,设计铲除二人。伊小枝主动请缨,承担了这次任务。她临摹了一幅《怒猫图》(当年她父亲伊秋雨临摹《怒猫图》时,她一直在旁观摩,不但印象深刻,而且自己还偷偷临摹过,留下了草稿。并吸取其父当年教训,通过用心研究汪士慎的画作画风,终于临摹出一幅猫眼能随光线强弱而变化的《怒猫图》)。她化名柳雪,乔装打扮之后冒充《亲和日报》记者,在汪文进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幅《怒猫图》藏在了他的住处,巧妙地设下离间计,借山田信雄之手除掉了这个卖国求荣的汉奸。伊小枝临摹《怒猫图》的画纸染有毒药,山田信雄用手摸过画纸,双手即被沾染,再通过手沾染到脸上和身上。这是一种慢性毒药,当体表毒素积聚到一定量时,全身上下就会奇痒难忍,却又极难查出病因。因为指甲碰过画纸,也染有毒素,形成交叉感染,所以越抓越痒,越痒越抓。最后,山田信雄终于中毒而死。他脸上的爪痕,是他自己抓痒时留下的指甲印,并非猫的爪痕。山田死后,他收藏的两箱书画也不翼而飞。
您也许会问,山田信雄从汪瀚灏手里抢到的那幅《怒猫图》本是真迹,怎么一到柳记者跟前,就变成赝品了呢?
您问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后来笔者从县志中查到了那幅画的下落,新中国成立后,伊小枝把那幅画捐给了绣林县博物馆。刚好现任馆长老蔡跟我有过一面之缘,就去登门求教。老蔡整天乐呵呵的,像个弥勒佛,听我道明来意,就把我领进了书画展览室,那幅《怒猫图》真迹正挂在墙上,那一双猫眼神光湛然,一眼看去,好像在跟你对视似的。
我问老蔡:“这是怎么回事?”
老蔡说:“这猫被画家画活了,是一只活在画中的猫。你想呀,这猫要是挂在墙壁上,经常能看见老鼠呀什么的,时时警惕,那眼睛自然有神了。那个日军少佐得到这幅画以后,新鲜劲一过,就把它卷起来锁在箱子里,这猫好久没见过老鼠影儿了,能打得起精神吗?”
我一听,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您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