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像打游击一样在杭州卖早点

第一章 进城务工

新中国成立60年来,中国社会的各个领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最令人关注的变化,发生在两个层面:一是农村,二是城市。

农村的变化有目共睹。最直观,也最声势浩大的变化,莫过于两亿多农民从土地中解放出来,涌向理想中的致富天堂——城市。这些从土地中走出来的农民,为了自己的明天过得更好,背井离乡去寻找梦想,他们用义无反顾的行动,浩浩荡荡地汇成了一个新的平民阶层——进城务工人员。

城市的变化更是日新月异。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立体交通四通八达、商业经济空前活跃、文化娱乐日益繁荣,昔日宁静陈旧的小城,如今都发展成了一座座繁华热闹的都市。而所有的这些变化,都离不开进城务工人员的辛勤劳动。

当你在抱怨街边的早点不够卫生的时候;当你在埋怨家里保姆既啰嗦又邋遢的时候;当你在对送水上门的小伙子指手画脚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是谁在为你做早点、洗衣服、搞卫生、送服务?

无法想象,没有他们,都市人的生活将会怎样地不便甚至麻烦?没有他们,繁华的城市将如何正常运转?没有他们,我们将如何实现从农业社会向小康社会的转变?

因此,当我们把关注的目光同时聚焦在农村和城市这两大层面的时候,就更加不能忽略他们——进城务工人员的身影。

那么,在本书的开篇第一章,让我们首先来关注进城务工人员的生存状态吧。

我是九年前离开四川阆中老家的。当时我24岁,刚刚当上爸爸还不到一年。其实在我们那个贫穷的地方,我的生活还算是不错的。我和妻子都是初中毕业,家里有一幢半新不旧的两层泥砖小楼,还有一亩多的梯田和两头牛,过过日子还是可以的。但是,在村里我俩毕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自然就不安心过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和妻子一商量,决定先由我外出找活干,等有了立足之地后,再把她和女儿接出去。

我最初去的是深圳,因为听说那边很发达,工资水平高,钱也比较好挣。可到了深圳之后才发觉,事情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美好,像我这样文化水平低,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在那里就连找个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做做也是很难的。

在深圳呆了五天,我就灰心了,之后我去了广州。在广州遇到的情况比深圳也好不了多少,虽然我陆陆续续在一些私人小店里找到过临时的工作,但工资低得可怜不说,还很不稳定。起先我通过职业介绍所到一家小型的托运社打工,每天要搬上千斤的货物,工资却只有15元一天。就算这样,我也安心了,因为暂时总算有个着落了。可不知怎么的,还没等我做满一个月,好好的一家托运社就突然关门了。后来我又给一家花店送货,虽然刮风下雨都得在外面跑,但比起搬运货物的活儿却要轻松多了。没想到刚做了两个多月,老板的一个远房亲戚来广州投奔他,本来花店的规模就不大,多一个人手就得多一份开支,老板当然只有把我给辞了。可能是快到过年了吧,以后的一个多星期里,我竟一再碰壁,怎么也找不到新的工作。

眼看着春节一天天地临近,我的心情越来越沮丧。这是我外出的第一年,我多么想回家看看妻子,看看我那即将满月的女儿啊,可是我出来都快半年了,却还没赚到什么钱,哪有脸面回家去呢?况且就算我肯厚着脸皮回去,身上的钱也不够买回家的车票啊。年三十晚上,我是啃着面包,坐在广州汽车站候车大厅的椅子上度过的。

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听说顺德那边企业多,需要的工人也多,我就用仅有的一点钱买了车票去了顺德。可不巧的是,春节还没过完,就有大批的打工者已经捷足先登涌到了顺德,等我赶到那里时,几乎所有的工厂都已经招满了工人。我在顺德跑了两天,问了足有二三十家工厂,可得到的回答全是已经不需要工人了。到顺德的第三天,我的钱终于花光了。那天晚上,我在路上茫然地走着,天黑了,冷风起来了,我就下意识地蜷缩在了路边的一个角落里,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自己怎么就这么没用呢?我想到了死。可要是我死了,家里人该怎么办呢?想想家中的妻子和女儿,我真是羞愧万分哪。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我就被冻醒了。这时,饥饿的感觉就像汹涌的潮水,一阵阵地向我袭来,好像有一把刀子在我的胃里剜着似的疼痛。我这才想起,昨天根本就没吃晚饭,因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怎么办?去偷?去抢?老实说这些念头一刹那间就都涌进了我的脑子里。这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飘过来一阵油炸面食的香味,我循着香味抬头望去,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早点摊。一位中年男子正围着一块不怎么干净的围裙在炸着油条,边上还候着不少买早点的人。

他就是李广发师傅,我的救命恩人。在那个刻骨铭心的早晨,当我被油条的香味稀里糊涂地吸引到早点摊旁时,李师傅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个不名一文的流浪汉。他动作麻利地拿了两个烧饼,卷进一根油条,用塑料袋套好后递给了我。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烧饼油条后,脑子才清醒了不少。我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已经连这一块钱的早点钱也拿不出了。没想到李师傅竟说:“小伙子,我知道你没钱,你走吧。”可是,我还能到哪里去?根本找不到工作,要么就去要饭了。

结果还是李师傅收留了我,他教会了我做早点的手艺,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靠着这门手艺过上了越来越好的日子。

我跟着李师傅在顺德做了半年多的早点,手艺就已经学得挺不错了。我这个人文化虽然不高,不过聪明还是蛮聪明的,怎么烤烧饼,怎么炸油条,师傅只要教我一两次,我就能基本掌握要领了。俗话说:熟能生巧,说得一点不错。我每天跟着师傅做早点,不知不觉就摸索出了许多只能意会的诀窍,到后来,我做出来的早点比师傅都要好了。比如炸油条,用同样大的面团,我炸出来的总是又大又脆,其实我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经验,可能就是翻油锅的技巧更娴熟一些吧;再比如烤烧饼,炉膛里的温度并不是所有地方都一样的,越接近炭火的地方温度自然越高,所以把饼贴在不同的位置上,烘烤的时间应该是不一样的,掌握了这一点后,我烤烧饼总是又快又香,但又决不会烤焦了。

一次,师傅开玩笑地说:“田青,凭你现在的手艺,完全可以自立山门了。要是你在我的对面摆个早点摊,保准把我的生意全抢光!”师傅的话真是触到了我的心里啊。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当摊主,师傅的话说得没错,按照我现在的手艺,自己摆个早点摊肯定生意不会差的。但是我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呢?在我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是李师傅挽救了我,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很可能已经成了小偷,或者饿死在了街头。我对李师傅说:“师傅,我哪里也不去,就给你做帮工。”可李师傅仿佛早已有了打算,他说:“不过摆个早点摊多少也得花些钱,我知道你把钱都寄回家去了,现在你也拿不出这个资金。这样吧,你在我这里再做半年,我每个月给你加150元钱,你别往家里寄了,等攒个千把块钱下来,你就自己做早点摊主吧。”

可是,我还没有做到半年,李师傅却病了。这病来得可真突然啊,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喝啤酒的,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到师母在门外大喊:“田青,田青,你快来看看,你师傅怎么了?”我跑进师傅的房间一看,只见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怎么叫也叫不醒。我急了,赶紧背起师傅就往外跑。没想到一到医院,医生见了后就责怪道:“怎么搞的?脑溢血的病人怎么能这么随便搬动?”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脑溢血,但是被医生这么一骂,我倒真的有点害怕了。我急得语无伦次地说:“医生,我不懂的……”

师傅被推进去抢救了,我和师母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走廊里心焦地等待着。我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着:好心有好报,李师傅对我这么好,他一定会救过来的。大概过了个把钟头,那位责骂过我的医生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他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有后遗症……”“后遗症?”我和师母不约而同地问道。“就是半身瘫痪。”“瘫痪?”听到这两个字,师母跌坐在了椅子上。而我也有点懵了:“医生,是不是因为我动了师傅的缘故?”那位医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别自责了,要不是你及时把病人送来,他可能还会有生命危险的。”

师傅的一场病,几乎用光了这几年的积蓄。出院后的师傅已经成了半个废人,我对他说:“师傅,就让我来管早点摊吧,我来挣钱养活你和师母。”可是师傅的脾气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很暴躁了,他怒冲冲地说:“跟你说好再跟我半年的,我要你来同情啊?”呛得我说不出话来。

师傅的老家在浙江江山,他和师母商量了之后,决定回老家去。我看实在没办法阻拦师傅,就要求送他回老家。这一次师傅没有反对,因为他这么半身不遂的样子,师母一个人是没办法把他弄回去的。可是,当我把师傅送到杭州,上了去江山的长途汽车后,他却怎么也不让我继续跟着去了。我知道师傅是为我好,他不想拖累我啊。

我虽然舍不得师傅,但又不敢违拗他。就这样,我留在了杭州。虽然我不知道师傅的家到底在哪儿,可我想离师傅近一点儿。

要在杭州生存下去,自然得想法子赚钱。不过我已经有了做早点的手艺了,再不用低三下四地去找工作了,我决定自己做摊主。不过,最初我并没有做早点,因为我发现在杭州的大街小巷,做早点的小摊已经很多了,再要找一处理想的地方实在不太容易。况且光我一个人做早点根本就忙不过来的,而我还没有能力请帮工。所以我先买了一辆小三轮车,又从别人的手里买来了一只旧的烤炉,打算先摆个烤饼摊,专门就做晚上的生意。

我选择的地点是原先的杭州大学的后门附近,我发现这里晚上的人气很旺,各种小摊特别多,而且学生也很喜欢吃那种薄薄脆脆的烤面饼。说起这种面饼,其实做法和烧饼是差不多的,因为摊得要比烧饼更大更薄,所以烤出来特别的香脆,里面的馅儿是干菜和肥肉沫,我还喜欢在馅里拌上一点点的辣酱,味道相当不错的,有时候我没时间吃晚饭,也喜欢顺便给自己烤两只饼吃吃。

真没想到,就是每天晚上卖卖这样的烤饼,竟会有那么大的赚头。杭州真是个好地方,挣钱比在顺德的时候容易多了。我觉得这里的人特别想得通,舍得花钱买东西吃。那些学生其实也不能算是杭州人吧,可是他们一到了杭州,也变得肯花钱起来,每天晚上来我摊上买饼的学生都是一拨拨的,我一边做一边烤,停都停不下来,一晚上卖一百只饼还不算多的,有时可以卖到近两百只。你算算看,一只饼卖一块钱,成本是四毛多,一个月下来,就有两三千元好赚呢。

1996年的春节又来临了,这是我离开家乡的第三个年头,我已经有三年多没看到妻子女儿了。做了半年多的烤饼,我的身边有了一万多元的积蓄,我决定风风光光地回家过个年,然后就把妻子接出来,我们一起做烤饼生意。

妻子看到离别了三年多的我终于回来了,高兴得哭了起来。我知道她带着幼小的女儿,一边照料着家里的田地,一边盼着我回来,肯定吃了许多的苦。当我把厚厚的一沓钱从内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交到妻子手里的时候,妻子激动的手都颤抖起来了,她活到这么大,都还没见到过这么多钱啊!

春节过后,妻子就随我回到了杭州,女儿实在太小,我们就把她交给了她奶奶照看。我和妻子在古荡湾租了一间农民房,12个平方,200元一个月,就这样,我们在杭州安下了一个家。

我们继续在老地方卖烤饼。有了妻子做帮手后,我做饼的速度快多了,每天都能卖掉两百多只烤饼。勤劳的妻子还不满足,又去买了一只炉子和一只钢精锅,她一边帮我收钱,一边卖起了茶叶蛋,你别说,生意还真的不错。那阵子,我俩真是过得开心极了。我们想,如果这样做下去,不出三年,就可以赚下五六万元钱了,这在我们老家,足可以盖一幢新楼房了。

当然,像我们这样的小贩也不是没有风险的。学生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们就几乎没什么生意好做。平时,则要担心管市容的人来突击检查,如果被他们抓到,罚一点钱还算是轻的,弄得不好家当都会被他们拿去。有一次,一个卖烤番薯的被他们逮住了,结果烤炉被砸得个稀巴烂。我真的有点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凶?我们又没有什么坏念头,只是想赚点钱罢了。要说我们影响市容吧,其实我们也只是在晚上出来一下,再说他们把炉子就那么砸烂在街上,不是更加影响了市容?不过这都是早几年的事了,现在虽然管得比过去更严了,但都是先和我们讲道理的,已经比较文明了。大概是1998年的10月份吧,我被管市容的人抓牢了。其实当时一听到有人说检查的人来了,我反映还是比较快的,骑上三轮车我就往上宁桥方向跑,刚刚烤好的面饼撒了一地,妻子看了心疼,就停下来去捡那些饼。我一迟疑,就被一个穿制服的给追上了。我看他长得挺面善的,就低声下气地求他,妻子捧着捡回来的面饼狼狈地站在一边。这位管市容的大哥看了我们好一阵子,突然说:“你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有那么多的小贩,我偏偏要抓你吗?”我茫然地摇摇头。他说:“因为你卖这种饼是在害人!”被他这么一说,我急了:“我只是卖烤饼,哪里害人了?”“我问你,你炉子用的是不是煤?”“是啊。”“你们这些摊贩就晓得省钞票。你晓不晓得,烧饼是应该用炭烤的,用煤烤烧饼,有毒的焦油都吸收到烧饼里去了,这是致癌的物质!”

这我以前倒是真的不晓得的,没想到用煤烤烧饼会这么危险的。那天挨罚之后,我就和妻子商量:这钱要赚,但是害人的事也做不得,以后我们就用炭来烤饼。这么一来,面饼的成本就大大提高了,本来一个饼有五毛多好赚,现在连三毛钱也赚不到了。更可气的是,和我们一起卖烤饼的还有几个小摊,他们用的仍然都是煤球,为了拉生意,他们还把每只饼的价格从一元钱降到八毛。这么一来,我就有点难以支撑下去了。

真是祸不单行,房东又通知我们,他们的房子不久就要被拆除了,让我们尽快搬走。我和妻子赶紧又去找新的出租房。为了省钱,我们决定再往城市的西面更偏僻的地方去租房子。

真是不看不知道,没想到我来杭州才四年多工夫,城市的西面已经变化得那么大了,到处是漂亮的楼房,完全是一个新的城市模样。我和妻子一直找到了最西面的骆家庄,才租到了比较满意的房子。那天晚上,我们一边搬家,一边商量着。妻子说:“这里离杭大那么远,赶来赶去真不方便。你不是总想做早点吗?我看这里没有什么早点摊,我们干脆就在附近找个地方摆个早点摊吧。”妻子的话正中我的下怀,我们打算先回一趟老家,把女儿接来身边,然后就安安心心地经营一个早点摊。

2000年,我和妻子在老家过完春节后,就带着女儿回到杭州,在城西文华路上摆出了一个早点摊。这个早点摊我们是交了管理费的,每天只要在九点之前收摊,把路面收拾干净了就行,再不用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生怕有人来抓了。

定下心来,我们就可以好好地经营自己的早点摊了。我们还是以烧饼油条为主打产品,同时还卖拌面、馄饨。这里的生意果然不错,我们生怕人手不够,还特意从老家叫来了两名帮手。为什么要叫老家的人?自己熟悉的人当然要放心多了,再说他们也想出来见见世面。

生意一好,进货也就更方便了,每天要的肉末、面粉、面条、馄饨皮什么的,根本用不着自己再上门去采购,他们天天都会主动送过来的。去年上半年吧,来了一个卖油的,是个陌生人,他的油卖得特别的便宜,别人要15块一桶的油,他居然只卖8元。当时我就觉得这油有问题,可一时贪小,也就进了五桶。回头倒出来炸油条的时候,发觉这油的味道果然有点不太对头。可是想想已经花了40块钱了,总不见得就这么浪费了吧,况且要不是像我这样有过几年炸油条经验的人,这油的味道估计是闻不出来的。我叫妻子和几个帮工闻闻,他们果然都说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于是我也就安心了。炸出来的油条照样畅销,根本没人说什么。

有一天,摊上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他一边看报纸一边坐下来吃早点,可刚吃了一口油条就吐了出来,他走到我跟前问:“老板,你这油条怎么一股氨水味道?是不是用了泔水油?”被他这么突如其来地一问,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赶紧说:“什么泔水油?我不晓得的。”“老板,泔水油是吃不来的。你看看报纸吧,小心防疫站来查你!”说着扭头就走了。我拿起小伙子留在桌子上的报纸,果然看到了报纸上关于泔水油的报道!老实说,过去我还真不知道有泔水油这回事,看了报纸上的报道,我真的后悔进了那五桶油。当天晚上,我就把剩下的三桶半油给倒掉了。

是的,我现在烤烧饼用的都还是木炭,我说过,我要赚钱,可绝不会为了赚钱去做害人的事。所以,现在我进货都是认牢地方的,我可不会再做因为贪小而进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的傻事了。

今年春节我们没有回老家,因为我已经有了新的打算,我想好端端租一个店面,开小吃店,当然还是要做早点的。我算了算,连租金加装修,各种投资总要个六七万吧,这几年下来,我们也已经积攒了这些钱。如果这时候回一趟老家,又得花掉几千块钱,不合算的。店面已经基本谈好了,等过完年我们就可以动手装修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就有自己的小店了,白天我们靠它赚钱,晚上,我们就睡在店里。

(口述人/邓田青,男,33岁,早点摊主,四川阆中人。采访时间:200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