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城堡(3)

在他们上面的那座城堡——K原本打算当天就上那儿去——现在这个想法逐渐淡了下来,又重新退回村子,离城堡越来越远。此时城堡上面开始响起了一阵愉快的钟声,仿佛要给他一个下次再见的告别信号,这阵钟声,至少在那一刹那使他的心怦怦地跳动起来,因为这钟声同样也含着吓唬他的成分,仿佛是因为他想实现他暧昧的欲望而向他表示威胁似的。这洪亮的钟声不久就消逝了,随即而来的是一阵低微而单调的叮当声,它可能来自城堡,但也可能是来自村里的某个地方。这单调的叮当声,同这种慢腾腾的旅行和那个形状可怕而又冷漠无情的车夫却是十分和谐一致。

“我说,”K突然叫喊起来——他们已经走近教堂,离客栈不远了,因此K觉得可以冒一点儿险了——“你居然有这份心肠自愿赶着雪橇来送我,我觉得很奇怪。大家允许你这么做吗?”盖斯塔克没有理睬他,只是继续默默地走在那匹小马驹旁边。“嘘!”K叫道,同时从雪橇上刮了一些雪,团成一个雪球往盖斯塔克扔去,雪球刚好扔在他的耳朵上。他这才停下步子,回转身来。可是当他这样挨近了看他的时候,雪橇向前滑了几步,K看到他那副好像受过什么压迫的弯腰曲背的身躯,一边平一边瘪进去的又瘦又乏的红脸膛,张开了嘴巴,露出只有几颗稀疏的牙齿,站在那儿听他说话的时候,他这才觉得自己刚才怀着恶意说的那些话,应该用怜悯的口吻再重说一遍。那意思就是说,他,盖斯塔克,会不会因为给他赶了雪橇而受到处罚。“你说什么?”盖斯塔克迷惑不解地问道,可是不等到回答,他就向小马驹吆喝了一声,又继续开始往前赶路了。

巴纳巴斯

在大路上转过弯,K认出来已经离客栈很近了,这时暮色已经降临,他感到非常惊讶,难道他已经跑了一整天了吗?在他看来,至多不过一两个钟头。可他出门的时候是早晨,他也没感觉过他需要吃什么东西,只不过短短的一段时间以前,到处都还是白昼,而现在夜幕却笼罩在他们头上了。“时间过得真快,时间过得真快。”他自言自语地从雪橇上溜下来,接着便向客栈走去。

客栈老板站在大门口的几步台阶上,举着一盏明亮的手提灯,摆出一副欢迎的姿态。K顿时想起了他的车夫,便停下来,在他后面的黑影里传来一声咳嗽,他还在那儿。唔,他很快就会再见到他的。客栈老板恭敬地向他问好。当他跟客栈老板并肩站着的时候,才看到有两个人分立在大门两边。他从店主人手里接过灯来,灯光向他们照去。

原来就是他碰见过的那两个人,阿瑟和杰里米亚。现在他们向他行礼致敬。这使他想起自己过去服役的日子,那段幸福的日子,于是不禁笑出声来。“你们是谁?”他一面问,一面打量着他们。“我们是你的助手,”他们答道。“是你的助手。”客栈老板低声地验证着两个人的说法。“怎么?”K说,“你们是我正在期待的两个奉我的嘱咐而来跟随我的老助手吗?”他们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了他。

K过了一会儿说:“你们来了,我很高兴。”顿了一下后,他又接着说:“这么晚才到,你们太懒散了。”“路途还挺远的呢。”其中一个人说。“路远?”K反问道,“可我刚才碰见你们是从城堡里来的。”“是的。”他们说,之后没有再作解释。

“测量器械在哪儿?”K问道。

“我们什么器械都没有。”

“我给你们的器械呢?”

“我们什么器械都没有。”他们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回答。

“你们俩真是好样的!那么,你们懂得什么是丈量吗?”

“不懂。”

“可假如你们是我的老助手,那你们就应该懂得一点儿丈量。”K说。

他们没有回答。

“好吧,进来吧。”K一面说,一面推他们进屋。

于是,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一起喝着啤酒,K坐在中间,两个助手坐在他的两旁,他们偶尔聊上几句。跟昨天晚上的情景相同,房间里只有几个庄稼汉围着另一张桌子坐着。“对待你们看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K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们两个人,他已经这样看了他们好几次。“我怎样才能把你们两个人分辨出来?你们俩之间所不同的只是名字而已,除此以外,其他都一模一样,就像……”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你们俩就像两条蛇那样。”

他们微微地笑了起来。“可别人向来都能很容易地把我们俩清楚地分辨出来。”他们为自己辩护说。“我相信很多人都能辨认出你们,”K说,“这是对于我而言,我可只能用我自己的眼睛来看,而我的眼睛就是认不出你们俩谁是谁。所以,我要把你们两个人当做一个人,把你们俩都叫做阿瑟,这是你们俩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是你的吗?”他向他们俩中间的一个问道。“不,”那人说,“我是杰里米亚。”“这没有关系,”K说,“我要把你们俩都叫做阿瑟。如果我告诉阿瑟到什么地方去,你们俩都得去。如果我让阿瑟去为我办一件什么事情,你们俩得同时去办,这么做,固然对我很不利,使我不能差遣你们分头去为我办不同的事情,但是这样做的好处是,对于我吩咐你们去做的事情,你们俩都负有同等的责任。至于你们俩怎么分工,不关我的事,只要你们不互相埋怨就行。对于我来说,你们只是一个人。”

他们考虑了一下说:“我们不喜欢这样。”

“你们当然不喜欢的,可是非这样不可。”

这时,K注意到有一个庄稼汉偷偷地在他们桌子周围转悠了好一会儿,终于这个家伙鼓起勇气,走到一个助手面前低声地说了一句话。

“抱歉,”K一边说,一边用手按着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两个人是我的助手,我们正在谈论私人问题,你们谁也没理由来打扰我们。”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庄稼汉一边忐忑地嘟囔着,一边退回他朋友们那儿去。

“这是我给你们的最重要的命令,”K说着,并又重新坐了下来,“没有得到我的准许,你们不能同任何人交谈。我在这儿是一个外地人,如果你们真是我的老助手,那你们也是外地人。咱们三个外地人必须互相支持,把你们的手伸出来向我保证这一点。”两个助手都热切地把手伸给K。

“我训斥你们,你们可别见怪,”他说,“但是要记住我说的话,我是说到做到的。现在我要去睡了,我想你们也该去睡了。今天咱们耽误了一天的工作时间,那么明天咱们必须一早就开始工作了。你们要找到一辆雪橇把我送到城堡里去,明天早晨六点钟把雪橇放在门外准备好。”

“行。”一个助手说。可是另一个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行’,可你知道你根本做不到。”“住口,”K说,“你们俩已经开始不团结了。”这时,第一个回答K的人插嘴了:“他说得对,那是办不到的,没有许可证,外地人是进不了城堡的。”“那到哪儿去申请许可证呢?”“我不知道,可能是向城守申请吧。”“那么,咱们就打电话去申请,你们两个人马上去打电话给城守。”

他们冲到电话机跟前,要求接通线路——他们多么热心地在做K吩咐的事情啊,从表面看来,他们简直驯服得可笑,——接着,他们问对方明天早晨K能不能跟他们一起进城堡去。电话里的那声否定的回答“不行”,连坐在桌子旁边的K都听到了。但对方还在继续说着,而且听起来更清晰了,电话里这么说:“不管是明天或任何其他什么时候都不行。”

“我得自己来打电话。”K说着便站起身来。到现在为止,除了刚才发生过那一个庄稼汉的事件以外,K和他的助手们几乎没有被别人注意到过,但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却吸引了屋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在K打电话的时候,他们全都站了起来,尽管客栈老板想把他们赶出去,可他们还是在电话机旁边,挤成一个半圆形,围绕着K。他们议论纷纷,认为K不会得到回答。K恳求他们静一静,说他并不想听取他们的建议。

听筒里发出一种叽叽喳喳的声音,这种声音,K在电话中还从未听到过。好像是数不清的孩子发出的嗡嗡声,但又不是一种嗡嗡声,倒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歌声的回响,这种杂音不可思议地混成了一种高亢而响亮的声音,在耳边振荡着,似乎并不是仅仅为了让你听到而已,而是想把你的耳膜刺穿。K把左臂搁在电话机的架子上远远地听着,他真是不想再打这个电话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直到客栈老板跑来拉了拉他的上衣,告诉他来了一个信使要跟他说话。

“滚开!”K勃然大怒地嚷道,或许他是对着话筒叫的,因为立刻有一个人从电话那一头答话了:“我是渥斯华尔德,你是谁?”一个冷傲的声音在大声说着,在K听来,这样的人似乎有一点儿小缺陷,于是说话的人想以一种虚张声势的严厉口吻来掩盖这个缺陷。K犹豫着要不要报自己的姓名,因为他完全在电话机的控制之下,对方能够把他大声喝倒或者把话筒挂掉,而那意味着堵塞了一条非同寻常的通道。K的犹豫不决使那个人感到不耐烦了。“你是谁?”那个人重复地问道,接着又说,“如果少打几次电话过来,我真要感激不尽了,不过一分钟以前,就有人打过电话来。”K不去理睬他这句话,这样向对方通报自己:“我是土地测量员的助手。”

“什么土地测量员?什么助手?”K想起了昨天那次在电话里的话,于是简短地回了一句,“去问弗里兹。”使他自己感到惊讶的是,这句话竟发生了效果。可是更使他惊奇的不是自己这句话产生了效果,而是城堡的办事机构居然组织得那么好。

对方回答道:“哦,是那个没完没了的土地测量员。确实有这回事儿。怎么了,是哪个助手?”

“约瑟夫。”K回答道。

那些庄稼汉在他背后咕咕哝哝的声音使他有一点儿恼火,他们显然不同意他的方法。可是K没时间跟他们啰唆,因为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跟对方交谈上去了。“约瑟夫?”电话里传来这样的疑问。“可是那两个助手的名字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显然,是在向另外一个人询问。“阿瑟和杰里米亚,他们是新来的助手。”K说。

“不,他们是老助手。”

“他们是新的,我是老的;我赶在土地测量员的后面,今天才到。”

“不。”话筒里这样大声回答。

“那么,我是谁呢?”K还是用原来那种和气的口气问道。

停了一会儿,电话另一头用开始时的那种带着缺陷的语调,可以用一种更为沉重更为威严的口气说:“你是老助手。”

K听着这个新的口气,差点因走神错过了对方的问话:“你有什么要求?”但是他却想放下听筒了。他再也不想从这次通话中得到任何东西。但是既然逼着要他说,他就立刻回答道:“我的主人什么时候能上城堡去呢?”“任何时候都不能来。”这就是回答。“很好。”K说完挂了电话。

那些庄稼汉紧紧地围在他的后面。他的两个助手向这边瞟了好几眼,似乎竭力想把他们赶回去。可是他们似乎并不把这当成一回事儿,无论怎样,这些庄稼汉对通话的结果是满意的,因此开始慢慢散去。这时,有一个人拨开正在疏散的人群匆匆地走过来,在K的面前鞠了一个躬,递给他一封信。K定睛望着这个人,将信接了过来,此时此刻,对他来说,这个人似乎更重要些。

看起来这个新来的人跟那两个助手非常相像,跟他们一样修长的身材,穿了一身同样紧窄的衣服,同样是那么温驯而又机灵,但是他又跟他们有很多不同。K该是多么希望他能做自己的助手啊!他使K忽然模糊地想起在制革匠家里看到的那个抱着婴儿的姑娘。跟别人一样他穿着冬装,几乎是一身雪白,当然,不是绸子的,可那衣服的料子却有绸子般的柔软和气派。他的面孔看起来明朗而坦率,眼睛比一般人的大。他的笑容显得特别快活,举起一只手遮着脸,似乎想把笑容掩盖起来,但是依然能看出他的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K问。

“我叫巴纳巴斯,”他接着说,“我是一个信使。”他的嘴唇强劲有力,但是说话时却很温和。

“你可赞成像这样的事情?”K指着那些庄稼汉问道,他在他们的眼里仍然是一个稀奇的人物,他们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他,张着嘴巴,咧着干枯的嘴唇,一张张都是饱经苦难的脸,他们的脑袋看起来好像被人打扁了似的,体态也好像是挨了打而疼得扭成现在这副样子。他们开始不再像刚才那样直勾勾地望着K,眼睛偶尔转移开去,打量着屋子里的一件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然后再转回来盯住了K看。

K接着又指着他那两个助手。这两个家伙正手挽着手站在一起,脸靠着脸微笑着,可是这种微笑,看不出到底是一种顺从还是嘲讽。他指着这一切,仿佛是在介绍一群由于环境所迫而强加给他的随从似的,也仿佛他指望巴纳巴斯——对于K,这是一种亲密的表示——永远把自己跟这些人区别开来。可是巴纳巴斯显然,有点太过于天真了,他并没有注意到K的这种用意,他像一个有教养的仆人不去注意主人,而只是随便对他说说的话那样,轻轻放过了这句问话,只是顺着K的问话,打量了一下屋子,与庄稼汉中的一些熟人握手问好,也跟那两个助手交谈了几句,这一切他做得那么潇洒自如,完全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K虽没有得到答复,可并不感到屈辱,便重新拿起手里的那封信打开来看。信里这样写着:“亲爱的先生:正如你所知道的,你已受聘为伯爵大人效劳。你的直属上司是本村的村长,有关你的工作和雇用条款等一切事项,将由他当面与你详谈,你应对他负责。而我本人也将尽可能地予以关注。本函的递送人巴纳巴斯,将经常到你那儿了解你有何需求,以便向我转达。你将发现,只要是我可能做到的,我会乐于应命。我一向愿意使我的工作人员都感到满意。”落款处的签名无法辨认,但是在签名旁边盖了一个图章:“X部部长。”

“等一下再说吧!”K看完信对巴纳巴斯说,巴纳巴斯便向他鞠躬告退。接着,他叫客栈老板领他到他的房间里去,因为他要独自一人再研究一下信件的内容。他又想到巴纳巴斯,虽说他很迷人,但终究不过是一个信使。于是K给他叫了一杯啤酒。他想看看巴纳巴斯会怎样对待这杯啤酒,巴纳巴斯看起来非常高兴,并立刻喝了起来。

接下来,K跟着客栈老板走开了。客栈的房间很小,除了阁楼以外,就无法再给K供应别的什么了,而且即使这样,也造成了一些困难,因为需要把一向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两个女仆安排到别的地方去住。实际上并没有安排什么,只是把那两个女仆撵走而已。

这个房间也根本没有任何布置,单人床上只有几只枕头和一条毛毯,连被单都没有铺,与那天早晨的情形一样,仍旧是乱七八糟的。墙壁上有几张圣像和士兵的照片,屋子里甚至都不通风。显然,他们并不希望新来的客人会在这儿长久住下去,因此也就不打算给他任何殷勤的招待。K并没有因此生气,他把毯子往身上一裹,就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在烛光下重新读起那封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