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空虚(1)

“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有野心的人,他的眼前,常有着种种伟大的幻象,一步一步跟了这些幻象走去,就是他的生活。对将来抱希望的人,他的头上有一颗明星,在那里引路,他虽在黑暗的沙漠中行走,但是他的心里终有一个犹太人的主存在,所以他的生活,终于是有意义的。在过去的追忆中活着的人,过去的可惊可喜的情景,都环绕在他的左右,所以他虽觉得这现在的人生是寂寞得很,但是他的生活,却也安闲自在。

天天在那里做梦的人,他的对美的饥渴,就可以用梦里的浓情来填塞,他是在天使的翼上过日子的人,还不至感得这人生的空虚。

我是从小没有野心的,如今到了人生的中道,对将来的希望,不消说是没有了。我的过去的半生是一篇败残的历史,回想起来,只有眼泪与悲叹,几年前头,我还有一片享受这悲痛的余情,还有些自欺自慰的梦想,到今朝非但享受这种苦中乐Sweet Bitterness的心思没有了,便是愚人的最后的一件武器——开了眼睛做梦,——也被残虐的运命夺去了。啊啊,年轻的维特吓,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

质夫提起笔来,对着了他那红木边的小玻璃窗,写了这几行字,就不再写下去了。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园里栽着几株梧桐树和桂花树,树下的花坛上,正开着些西洋草花。梅雨晴时的太阳光线,洒在这嫩绿的丛叶上,反射出一层鲜艳的光彩来,大约蝉鸣的节季,来也不远了。

园里树荫下有几只半大的公鸡母鸡,在被雨冲松的园地里觅食,若没有这几只鸡的悠闲的喉音,这一座午后的庭园,怕将静寂得与格离姆童话里的被魔术封禁的城池无异了。

质夫搁下了笔,呆呆的对窗外看了好久,便同梦游病者似的立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他忽觉得同时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类,与他亲热起来了。

他在一个月前头,染了不眠症,食欲不进,身体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无论上什么地方去,他总觉得有一个人跟在他的后面,在那里催促他的样子。他以为东京市内的空气不好,所以使他变成神经衰弱的,因此他就到这东中野的旷野里,租了一间小屋子搬了过来。这小屋子的四面,都是荒田蔓草。他那小屋子只有两间平屋。一间是朝南的长方的读书室。南面有一口小窗,窗外便是那小小的花园。一间是朝门的二丈宽的客室。客室的西面,便附着一个三尺长二尺宽的煮饭的地方。出了门,沿了一条水沟,朝北走不上五十步路,便是一条乡间的大道。这大道的东面,靠着一条绿草丛生的矮小山岭,在这小山上有几家红顶的小别庄,藏在忍冬茑萝的绿叶堆中。他无聊的时候,每拿了一枝粗大的樱杖,回绕了这座小山,在纵横错落的野道上试他的闲步。

当初搬来的时候,他觉得这同修道院似的生活,正合他的心境。过了几天。他觉得流散在他周围的同坟墓中一样的沉默有些难耐起来了,所以他就去请了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婆婆来和他同住。

这老婆婆也没有男人,也没有亲戚,本来是在质夫的朋友家里帮忙的,他的朋友于一礼拜前头回中国去了,所以质夫反做了一个人情,把她邀了过来。这老婆婆另外没有嗜好,只喜欢养些家畜在她的左右,自从她和质夫同住之后,质夫的那间小屋子里便多出了一只小白花猫和几只雌雄鸡来;质夫因为孤独得难堪,所以对这老婆婆的这一点少年心,也并不反对。有时质夫从他那书室的小玻璃窗里探头出去,看看那在花阴贪午睡的小家畜,倒反觉得他那小屋的周围,增加了一段和平的景象。

质夫同梦游病者似的在书室里走了几圈,忽然觉得世间的人类与他亲热起来了。换了一套洋服,他就出了门缓缓的走上东中野郊外电车的车站上去。

他坐了郊外电车,一直到离最热闹的市街不远的有乐町才下车。在太阳光底下,灰土很深的杂闹的街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觉得热起来了。进了一家冰麒麟兼水果店的一层楼上坐下的时候,他呆呆的朝窗外的热闹的市街看了一忽。他觉得这乱杂的热闹,人和人的纠葛、繁华、堕落、男女、物品、和其他的一切东西,都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样子。吃了一杯冰麒麟,一杯红茶,他便叫侍女过来付钱。他把钞票交给那侍女的时候,看见了那侍女的五个红嫩的手指。一时的联想,就把他带到五年前头的一场悲喜剧中间去。

也是六月间黄梅雨后的时节,他那时候还在N市高等学校里念书。放暑假后,他的同学都回中国去了。他因为神经衰弱,不能耐长途的跋涉,所以便一个人到离N市不远的汤山温泉去过暑假。在深山里的这温泉场,暑中只有几个N市附近的富家的病弱儿女去避暑的。他那一天在梅雨晴后的烈日底下,沿了乱石盘岩的一条清溪,从硅石和泥沙结成的那条清洁的上山路,走到那温泉场的一家旅馆红叶馆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五点多钟了,洗了澡,吃了晚饭,喝了几杯啤酒,他日里的疲倦就使他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几个钟头,他那同沉在海底里似的酣睡,忽被一阵开纸壁门的声响所惊觉。他睁开了两只黑盈盈的眼睛,朝着纸壁门开响的地方一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消瘦长方的脸上,装着一脸惊恐的形容,披散了漆黑的头发,长长的立在半开的纸壁门槛上。浮满在室内的苍黄的电灯光和她那披散的黑发,更映出了她的面色的苍白。她的一双瞳神黑得很,大得很的眼睛,张着了在那里注视质夫。她的灰白的嘴唇,全无血色,微微的颤动着,好象急得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窗外的雷雨声,山间老树的咆哮声,门窗楼屋的震动声,充满了室中,质夫觉得好象在大海中遇着了暴风,船被打破了的样子。

深山的夜半,一个人在客里,猛然醒来,遇见了这一场情景,质夫当然大吃了一惊。质夫与那少女呆呆的注视了一忽,那少女便走近质夫的床来,发了颤声,对质夫说:

“……对对不起……对不……起得很,……在这……这半夜里来惊醒你。……可……可是今天我的运气不好,偏偏母亲回去了的今夜,就发起这样大的风雨来。……我怕得很吓,我怕得很吓,是对不起得很……,但是我请你今夜放我在这里过一夜,这样大的雷雨,我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住在隔壁那样大的房里的。”

她讲完了这几句话,好象精神已经镇静起来了。脸上的惊恐的形容,去了一半,嫩白的颊上,忽然起了两个红晕。大约因为质夫呆呆的太看得出神了,所以她的眼角上,露了一点害羞的样子,把她那同米粉做成似的纤嫩的颈项,少微动了一动,头也低下去了。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的质夫,同这样妙龄的少女还没有接触过,急得他额上涨出了一条青筋,格格的讲不出一句回话来。听她讲完了话,质夫才硬的开了口请她不要客气,请她不要在席上跪着,请她快到蓝绸的被上坐下。半吞半吐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质夫因为怕羞不过,想做出一番动作来,把他那怕羞的不自然的样子混过去,所以他一边说,一边就从被里站了起来,跑上屋子的角上去拿了几个坐垫来摆在他的床边上。质夫俯了首,在坐垫上坐下的时候,那少女却早在质夫的被上坐好了。她看质夫坐定后,又连接着对质夫说:

“我们家住在N市内。我因为染了神经衰弱症,所以学校里的暑假考也没有考,到此地来养病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的母亲本来陪我在这里的,今天因为她想回家去看看家里的情形,才于午后下山去的。你在路上有没有遇着?”

质夫听了她的话,才想起了他白天火车站上遇着的那一个很优美的中年妇人。

“是不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身上穿着紫色绉绸的衣服,外面罩着玄色的纱外套的?”

“是的是的,那一定是母亲了。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

“我在车站上遇着的。我下车的时候,她刚到车站上。”

“那么你是坐一点二十分的车来的么?”

“是的!”

“你是N市么?”

“不是。”

“东京么?”

“不是。”

“学堂呢?”

质夫听她问他故乡的时候,脸上忽然红了一阵,因为中国人在日本是同犹太人在欧洲一样,到处都被日本人所轻视的;及听到她问他学校的时候,心里却感得了几分骄气,便带了笑容指着衣架上挂着的有两条白线的帽子说:

“你看那就是我的制帽。”

“哦,你原来也是在第X高等的么?我有一位表哥你认识不认识?他姓N,是去年在英法科毕业的。今年进了东京的帝国大学,怕不久就要回来呢!”

“我不认识他,因为我是德法科。”

窗外疾风雷雨的狂吼声,竟被他们两人的幽幽的话声压了下去。可是他们的话声一断,窗外的雨打风吹的响声也马上会传到他们的耳膜上来。但是奇怪得很,他们两人那样依依对坐在那里的中间,就觉得楼屋的震动,和老树的摇撼全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质夫听听她那柔和的话声,看看她那可爱的相貌,心里只怕雷雨就晴了。和她讲了四五十分钟的话,质夫竟好象同她自幼相识的样子。两人讲到天将亮的时候。雷雨晴了,闲话也讲完了。那少女好象已经感到了疲倦,竟把身子伏倒在质夫的被上,嘶嘶的睡着了。她睡着之后,质夫的精神愈加亢奋起来,他只怕惊醒了她的好梦,所以身体不敢动一动,但是他心里真想伸出手来到她那柔软的腰部前后去摸她一摸。她那伏倒的颈项后面的曲线,质夫在心里完全的把他描写了出来。

“从这面下去是肩峰,除去了手的曲线,向前便是胸部,唉,唉,这胸部的曲线,这胸部的曲线,下去便是腹部腰部,……”

眼看着了那少女的粉嫩洁白的颈项,耳听着了她的微微的鼾声,他脑里却在那里替她解开衣服来。他想到了她的腹部腰部的时候,他的气息也屏住吐不出来了。一个有血液流着带些微温的香味的大理石的处女裸像,现在伏在他的面前。质夫心里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啊啊的叫又叫不出来,他的脸色涨得同夹竹桃一样的红。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把右手轻轻的到她头发上去摸了一摸。她的鼾声忽然停止了,质夫骤觉得眼睛转了一转黑,好象从高山顶上,一脚被跌在深坑里去的样子。她果然举起头来,开了半只朦胧的睡眼,微微的笑着对质夫说:

“你还醒着么?怎么不睡一下呢,我正好睡吓!对不起我要放肆了。”

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她率性把身体横倒,睡着在质夫的被上。质夫看看她腰部和臀部的曲线,愈觉得眼睛里要喷出火来的样子,没有方法,他也只能在她的背后睡下。原来她是背朝了质夫打侧睡的,质夫睡下的时候,本想两头分睡,后来因为怕自家的脚要跌上她的头去,所以只能和她并头睡倒。他先是背朝背的,但是质夫的心里,因为不能看见她的身体,正同火里的毛虫一样,苦闷得难堪。他在心里思恼得好久,终究轻轻的把身子翻了过来,将他的面朝着了她的背。翻转了身子,他又觉得苦闷得难堪。不知不觉轻轻地一点一点的他又把身子捱了过去。到了他自家的腹部离她的突出的后部只有二寸余的时候,他觉得怎么也不能再捱近前去了,不得已他只得把眼睛闭拢。但是一阵阵从她的肉体里发散出来的香气,正同刀剑一般,直割到他的心里去。他眼睛闭了之后,倒反觉得她精赤裸裸的睡在他的面前。

他的苦闷到了极点了,唉的长叹了一声,放大了胆他就把身子翻了转来,与她又成了个背朝背的局面。他因为样子不好看,就把腰曲了一曲,把两只腿缩拢了。

同上刑具被拷问似的苦了好久,到天亮之后,质夫才朦胧的睡着。他正要睡去的时候,那少女醒了。她翻过身来,坐起了半身,对质夫说:

“对不起得很,吵闹了你一夜。天也明了,雷雨也晴了,我不怕什么了,我要回到间壁自家的房里去睡去。”

质夫被她惊醒,昏昏沉沉的听了这几句话,便连接着说:

“你说什么话,有什么对不起呢?”

等她走到隔壁自家房里之后,质夫完全醒了。朝了她的纸壁看了一眼,质夫就马上将身体横伏在刚才她睡过的地方。质夫把两手放到身底下去作了一个紧抱的形状,他的四体却感着一种被上留着的她的余温。闭了口用鼻子深深的在被上把她的香气闻吸了一回,他觉得他的肢体都酥软起来了。

……质夫醒来,已经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昨宵的暴风雨,不留半点痕迹,映在格子窗上的日光,好象在那里对他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该起来了。”

质夫起床开了格子窗一望,觉得四山的绿叶,清新得非常。从绿叶丛中透露出来的青天,也同秋天的苍空一样,使人对之能得着一种强健的感觉。含了牙刷,质夫就上温泉池去洗浴去。出了格子窗门,在回廊上走过隔壁的格子门的时候,质夫的末梢神经,感觉得她还睡在那里。刷了牙,洗了面,浸在温泉水里,他从玻璃窗口看看户外的青天,觉得身心爽快得非常,昨晚上的苦闷,正同恶梦一样,想起来倒引起了自家的微笑。他正在那里追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娇脆的喉音说:

“你今天好么!昨天可对你不起了,闹了你一夜。”

质夫仰转头来一看,只见她那纤细的肉体,丝缕不挂,只两手捏了一块手巾,盖在那里;她那形体,同昨天他脑里描写过的竟无半点的出入。他看了一眼,涨红了脸,好象犯了什么罪似的,就马上朝转了头,一面对她说:

“你也醒了么?你今天觉得疲倦不疲倦?”

她一步一步的浸入了温泉水里,走近他的身边来,他想不看她,但是怎么也不能不看。他同饥狼见了肥羊一样,饱看了一阵她的腰部以上的曲线,渐渐的他觉得他的下部起起作用来了。在温泉里浸了许久,她总不走出水来,质夫等着急起来,就想平心静气的想想另外的事情,好教他的身体得复平时的状态,但是在这禁果的前头他的政策终不见效。不得已他直等得她回房间去之后,才走出水来。

吃完了朝中兼带的饭,质夫走上隔壁的她的房里去,他们讲讲闲话,不知不觉的天就黑了,平时他每嫌太阳的迟迟不落,今天却只觉得落得太早。

第二天质夫又同她玩了一天,同在梦里一样,他只觉得时间过去得太快。

第三天的早晨,质夫醒来的时候,忽听见隔壁她房里,有男人的声音在那里问她说:

“你近来看不看小说?”(男音)“我近来懒得很,什么也不看。”(她)“姨母说你太喜欢看小说,这一次来是她托我来劝止你的?”

“啊拉,什么话,我本来是不十分看小说的。”

质夫尖着了两耳听了一忽,心里想这男人定是她的表哥。他一想到了自家的孤独的身世,和她的表哥对比对比,不觉滴了两颗伤感的眼泪。不晓什么原因,他心里觉得这一回的恋爱事情已经终结了。

一个人在被里想了许多悲愤的情节,哭了一阵。自嘲自骂的笑了一阵,质夫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