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魏侍郎惊听连环计,冯公公潜访学士府(2)

“是,是,”店老板点头哈腰赔笑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秘方,这猪头肉是用茯苓、当归等药材熏制的。熏之前,取新鲜猪头先腌三五日,然后取出来挂在过风处,晾它十天半月,让其收水风干,再吊在熏笼里用药材来熏,微火轻烟,熏好一只猪头,总得一个多月工夫。”

高拱饶有兴趣,边吃边问:“为啥只是猪头呢,猪肉中不中?”

“猪肉就差一点了,因为猪头上骨头多,处处有缝隙,熏烟炙进去,从里面再往外透,药材的香味儿便彻底渗了进去。”

“唔,有道理。”

高拱点头称赞,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把那一盘猪头肉吃去大半,其他的菜肴却无人伸筷子。高拱吃得兴起,对店老板说:“你把这些菜肴都撤了,再上一盘猪头肉来,今夜里咱们专吃这个。”

店老板遵命撤盘换菜,这时门外有人隔着门缝儿朝里窥探。魏学曾眼疾,大喝一声:

“谁?”

“是我,”一个约摸三十来岁身着七品官服的人应声推门而入,于桌前跪了下去,“卑职叩见元辅与魏大人。”

来者是高拱内阁值房中的帮办文书韩揖。

“你怎么来了?”高拱问。

韩揖呈上一封文书,说道:“这份邸报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报上所言之事有些紧要,故寻到这里来了。”

“谁送的邸报?”高拱问。

“应天巡抚张佳胤从安庆府传来。”

高拱接过邸报,匆匆看过,顿时脸色大变,他把邸报递给魏学曾,阴沉地说:“你看看,张居正已经撕开脸面了。”

“落轿——”

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八个穿着一色张府号衣的轿夫动作熟练地把那顶蓝呢大轿停在张大学士府的轿厅里。一位年老的长随早就候在一旁,待轿子停稳,立刻伸手撩开轿门帘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老爷。”

张居正缓缓下得轿来,只要他一回来,偌大一个张家府宅,就会变得鸦雀无声。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家里,张居正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笑意。因此,张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杂役,都很怕他。

张居正的大学士府位于灯市口大街的纱帽胡同。从皇城的东角门出来,再进入灯市口大街,不过一箭之遥,而纱帽胡同就在灯市口大街进口不远。隆庆元年二月间,张居正四十二岁的时候,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晋升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学士。数月之间,由一个五品文官骤升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顿时就显得寒酸了,于是,就托人觅下了这一处新的居所。这里原是一个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苏州人,好治园子,因此把这一处住宅弄得很有点江南园林的味道。大院占地约略有十亩之多,分前后院,后院为眷属住所,前院为宴饮会友之地。隔开前后两院的,是一个约有四亩多的花园。亭台楼阁,不失为居家胜景。张居正觅宅子时,正好这位侍郎致仕要回苏州老家。于是一说即合,老侍郎一来庆幸名园有主,二来也乐得巴结眼看就要当“阁老”的重臣,于是只要了张居正二万两银子。这座院子,按当时京城的价格,不说十万两银子,八万两是绝对好卖的。如此贱卖,张居正甚是过意不去,执意要加价,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这个人情,半推半就,这桩交易就成了。张居正买下院子后,又根据自己的爱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过来住下,不觉过了五年。

从轿厅到前院之间,还有一个过庭。虽然节令已过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条青菜花黄的春景。可是北京城里,树枝儿才刚刚破绿,过庭正中的这棵老槐树,也只稍稍筛下一点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开得茂盛,院子里弥漫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个多月未曾回家的张居正,此刻没有心情观赏它。他勾头穿过庭道,径直走到后院,卸去官服、官帽,换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道袍,头上戴了一顶明阳巾。在后院客厅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四个儿子的请安。张居正一共有六个儿子,除上述四位外,还有七岁的允修、五岁的静修两个。问了几个成年儿子的学习情况,便一起用过晚膳。

饭毕,张居正回到前院书房里用茶,品茶时,他让书僮把管家游七喊来。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进了书房。

只见来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脸颊狭长,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长了一颗豌豆大小的朱砂痣。他身穿一件用上海县三林塘出产的青色标布制成的道袍,脚上穿了一双皮金衬里的浅帮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天青色的堂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之气,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与张居正同乡,都是荆州府江陵县人,张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乡,三年后再度回京复官,就把游七带到了北京替他管家。从那以后,一晃过了十六年。游七与张居正沾有一点远房亲戚,应该喊张居正表哥,但游七谨守主仆身份,从来不以亲戚自称,而只喊老爷。这游七自幼也喜读诗书,原还想参加乡试博取功名,跟了张居正后,遂把那门心思搁置了起来。张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气,更觉得他办事机警。让他管家,他把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时帮张居正应酬一些事情,也从不失误,因此很得张居正的信任。

这会儿,张居正靠坐在套着锦缎丝棉软垫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张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游七脸上约略透出一些倦容,张居正说道:

“我这些时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儿,说不上辛苦,”游七毕恭毕敬地回答,“只是老爷您要多多注意身体。”

“怎么,你看出什么变化了吗?”

“十几天不见,老爷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张居正苦笑了一下,问,“这一段时间,家中有什么大事吗?”

“半个月前,老太爷来信,要在清明节前往宜都祭奠祖坟,并说明用度不足。老爷不在家,我请示夫人,托人给老太爷带去二百两银子。”

张居正“哦”了一声,一股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张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张关保。张关保是安徽凤阳人,与明太祖是同乡,明太祖起事时,张关保也跟着当了一个兵士,后来在大将军徐达的麾下当了一名下级军官。明朝立国之初,朱太祖论功行赏,把张关保封了一个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也就入了湖广的军籍。明朝的军籍,无论兵士和官长,都是世袭的。张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什么功绩,死后葬在宜都。张关保有一个曾孙,叫张诚,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袭的尊荣,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这个张诚便是张居正的曾祖。小时候,张居正曾跟着祖父张镇前往宜都祭扫过一次祖茔,自那以后四十年过去了,张居正再没有去过宜都。前年,他曾给宜都县令许印峰写过一信,说过“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的话。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来完成了。张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闲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没有回过江陵,也没有见过父母双亲大人了。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京城离江陵毕竟有三千里之遥。关山阻隔,亲情难觅,不要说侍汤奉药,甚至像祭祖这样的大事,自己也无暇参加。想到这一层,张居正心下怏怏,于是说道:

“祭祖这样的大事,二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迟疑了一下,嗫嚅着回答:“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一点银两带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么?”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张居正追问。

“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

张居正听了又不吭声,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百十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说起来也是一个无底洞。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有时候,皇上也额外给一点奖赏,但毕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门生或各地方官员的孝敬。偏偏张居正不喜经营,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点礼金杂物来,客气一番,半推半就,还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说情升官的人走他的门道儿,十有八九会碰上一鼻子灰。张居正游历官场,想做经邦济世的伟业,因此绝不肯在人前落下什么把柄。因此,他的经济总也没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有时也想裁减佣人,但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花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奶妈,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官做到这个位置,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在这么一个两难的境况下,张居正常常捉襟见肘,因此最怕谈的就是这个“钱”字儿。幸亏游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的筹划,家中总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有时候,张居正也风闻游七背着他收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斥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他维持。而且,没有他的点头,数目稍大的礼金,游七也决不敢擅自作主的,这一点张居正心里有数。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悠悠地说,接着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徐爵求见。”

“快请。”张居正吩咐。游七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不一会儿,游七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冯公公看你来了。”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因刚才自家人讲话,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书僮点亮那盏八角玲珑宫灯。在雪亮灯光下,只见冯保一身青布道袍学究打扮,头上那顶叫人望而生畏的刚叉帽也换成一顶儒雅可亲的程子巾。他朝张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说:“张先生,冯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哪里话。”张居正一面让坐还礼,一边回道,“刚才门房只说徐爵,要知道您来,我当出门迎接,失礼了,失礼了。”

冯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说道:“先生不必多礼,是我这样吩咐的,免得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大好。”

张居正暗自诧异,冯保从未登过他的家门,今天何故不请自来?不过,他并不急于刨根问底,而是虚与委蛇扯起野棉花来:“前几日听说一件事,有个苏州女子,自称江南第一丝竹高手,素慕冯公公琴艺,特意千里迢迢携琴来访,要与冯公公一较高低,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