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见鬼,迟到了。”贝尔纳一眼就瞧见了大亨利钟上的时刻。在他掏出钱付账的时候,钟声就敲响了。“福”,金色的喇叭吟唱出了低沉又洪亮的调子,“福,福,福……”到第九下才停下来。贝尔纳急忙朝电梯跑去。

大楼底层是这一次弗德庆祝日与群众歌会的礼堂。礼堂上面是团结小组每半个月举行仪式的地方,每层一百个房间,像这样的房间整栋大楼一共有七千个。贝尔纳乘坐电梯下到了第三十三层,快速地穿过走廊,来到了三二一零室前。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为自己鼓了鼓劲,开门走了进去。

谢天谢弗德!他不是最后一个。房间里,十二张椅子围成一圈,还有三张是空的。于是,他偷偷地溜到了最近的椅子旁边,并打算对后来人皱眉头。要知道,迟到可不是好事!

他刚坐下,左边的姑娘便转过身问道:“今天下午,你玩的什么?障碍高尔夫还是电磁球?”

贝尔纳望了她一眼(天哪!是莫甘娜·罗斯柴尔德),红着脸承认道哪个也不是。莫甘娜惊讶极了,望着他,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两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她赶紧又转过身,和左边那个更爱运动的小伙子寒暄起来。

“真是一个相当好的开始。”贝尔纳觉得自个儿很悲催,预感到这一回自我救赎的计划又失败了。如果刚才他不是匆匆忙忙地坐在这儿,而是先观察观察环境就好了!没准现在他的旁边就坐着菲菲·布莱德劳芙和乔安娜·迪塞尔了。可他却像瞎了眼似的让自己坐到了莫甘娜身旁。莫甘娜!我主弗德呀!瞧瞧她那两道黑眉毛!——或者,完全可以说是一道!因为它们可不像其他同类那样是分开的,即使是在鼻子上面,左右的眉毛仍然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弗德!贝尔纳的右边是克莱拉·笛特汀。好吧,笛特汀倒是没有一字眉,可是她胖得已经有点过分了。菲菲和乔安娜倒是一切都刚刚好:凹凸有致的身形,一头美丽的金发,身高也恰如其分比他稍矮……而她俩中间,她俩中间坐的却是那个大笨蛋川口汤姆!

最后一位到场的组员萨落基尼·恩格斯姗姗来迟。

“你迟到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组长严厉地批评道。

萨落基尼道了歉,溜到唯一空着的座位上,坐在了吉姆·波卡诺夫斯基和赫伯特·巴枯宁中间。人都到齐了,组成了一个毫无瑕疵的完美的团结圈。男,女,男……围绕着桌子,性别无穷地交替着。坐在一起的十二人共同等待着被融成一个统一的个体,为此他们愿意放弃自己独立的身份。

组长站起来,在胸前画了个T字,开启了合成音响,鼓点和乐器的合奏弥漫了整个房间,轻柔而舒缓。旋律不停地重复着,逃不开躲不掉。现在听到的,是团结圣诗第一章。一遍,一遍,又一遍,耳朵渐渐地失去了听觉,是腹部在感受着这激昂的节拍。圣诗里挥之不去的恸哭和尖叫,萦绕在,哦不,不是脑海,萦绕在每个人的恻隐之心中。

组长第二次在胸前画了道T字,然后坐了下来。仪式开始。中央的桌子上放着大无畏的唆麻药片,传递着的爱之杯里放着草莓唆麻冰激凌。它从一只手流动到了另一只,伴随它还有一句不停被重复的口号“为我的覆灭干杯”,一共响起了十二回。然后在管弦乐队的伴奏下,大家一起唱起了团结圣诗第一章:

“弗德啊,让我们十二人变成共同体,

就像流入社会之河的水滴,

啊,现在就把我们变成共同体,

如您的汽车一样驰骋于这天地。”

十二节圣诗唱完了,爱之杯第二次被传递。这一回,口号变成了“为更大的生命干杯”。每个人都干了杯。不知疲倦的音乐继续着,鼓点继续着,旋律里的恸哭和嚎叫继续着,萦绕在慈悲的心间。第二章团结圣诗开始了。

“来吧,更大的生命,社会的朋友,

十二人的牺牲只为你的成就。

我们期待死亡,因为我们的挥手,

将换来更大的生命世间存留。”

又是十二个小节。现在,唆麻开始发挥作用。眼神在闪耀,面颊变红润,大爱之光化作每个人脸上的友善笑容。连贝尔纳都觉得自己被眼前的气氛所感染了。当莫甘娜·罗斯柴尔德回头对他微笑的时候,他也全力以赴地以微笑回报。但是那眉毛,那可怕又可笑的连成一道的眉毛,一眼就能看到。贝尔纳做不到视而不见那眉毛,做不到,怎么努力也勉强不了。只能说,目前环境的感染作用对他是极为有限的。不过,如果他坐在了菲菲和乔安娜之间,也就……爱情之杯第三次传递。“为他的降临干杯。”莫甘娜·罗斯柴尔德欢欣鼓舞地说道。传杯仪式正好从她那开始。喝过唆麻,她将爱之杯传给了贝尔纳。“为他的降临干杯。”贝尔纳重复着她的话,虔诚万分地试图去感觉他的即将到来,但莫甘娜的那道眉毛仍然在他脑海里打转。对贝尔纳来说,他的降临还遥遥无期。他把杯子传给了笛特汀。“又要失败了,”他心想,“我就知道。”不过,他仍然竭尽全力地欢笑着。

又一轮传递的结束,组长举起了手,开始合唱团结圣诗第三章:

“感觉更大的生命如何降临!

欢乐吧,在欢乐里成为死亡的贵宾!

在音乐的鼓点里你我融合!

因为你是我,而我也是你!”

圣诗一节接着一节,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前所未有的激情。即将到来的降临就像天空里的电压。组长关上了音乐,最后一节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了,接下来是绝对的寂静——被伸展的期望在带电的生命里颤抖爬行。组长伸出了一只手;突然,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一个浑厚强大的声音,它比所有人类的声音都要悦耳,都要丰富,都要温暖,都要富有爱与怜悯。这个美妙的、神秘的、超自然的声音出现在人们的头顶,它缓慢地说道,“哦,弗德,弗德,弗德。”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对于每一个聆听者,一种奇异的温暖从心口涌现扩散至四肢的末端。他们热泪盈眶;他们的心脏,他们的肺腑好像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在身体内部自由地移动。“弗德!”他们融化了,“弗德!”分解了,消失了。那个声音突然变了个调,像喇叭一样震惊。“听!听!”他们听着。停顿了一下,那声音又变成了低声的私语,可那私语却比最大声的哭号拥有更多打动人心的力量。“更大的生命的脚步,”它继续道,又重复了一遍,“更大的生命的脚步。”那私语几乎快听不见了。“它的脚步就在楼梯上”,又一次,绝对的寂静;暂时放松的期待又一次被拉紧了,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几乎到了撕裂的边缘。更大的生命的脚步,他们听到了,他们听到了,轻柔地走下了台阶,走下了那看不见的台阶,离他们越来越近。他的脚步。突然间期待的断裂点到达了。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莫甘娜·罗斯柴尔德突然跳了起来。

“我听见他了,”她哭叫道,“我听见他了。”

“他来了。”萨落基尼·恩格斯尖叫道。

“是的,他来了,我听见了。”菲菲·布莱德劳芙和川口汤姆同时跳了起来。

“哦,哦,哦!”乔安娜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来了!”吉姆·波卡诺夫斯基大声喊道。

组长往前一弯,按下按钮,室内顿时响起了铙钹和铜管的呓语,以及手鼔的急响。

“啊,他来了!”克莱拉·笛特汀尖叫道。“啊!”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割断了。

贝尔纳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表示表示,连忙跳了起来,大声叫道:“我听见他来了,他来了。”可那不是真的,他什么也没听见。对贝尔纳来说,谁也没有来。没有人,尽管有音乐,尽管大家越来越激动。不过,虽然什么也没听到,但贝尔纳还是挥着他的胳膊,跟着大家一起欣喜地尖叫。当别人开始手舞足蹈的时候,他也加入了进来。

十二个人围成圈跳起舞来,每个人的手都搭在前边人的屁股上,一圈又一圈,齐声呼喊着,跟着音乐的节奏跺着脚,手也跟着前奏拍打着前边人的屁股;十二双手像一双手一样,虽然都拍打着前面的屁股,却只响起了一个声音。十二个人是一个人,十二个人是一个人。“我听到了,我听到他来了。”音乐加快了,脚下的舞步加快了,按节奏击打的手也加快了。突然,巨大的合成声音低沉地宣布救赎的降临和团结的实现,即将到来的十二合一,更伟大生命的代表。“狂欢吧!放纵吧!”那低音歌唱道,手鼔又一次敲起,奏出了激昂的节拍:

“狂欢吧放纵吧!弗德和欢乐,

亲亲姑娘们,把她们变成一个;

男男女女静静地拥抱着;

狂欢和放纵,解脱一切的坎坷。”

“狂欢吧放纵吧,”十二个人渐渐地和唱了起来,“弗德和快乐,亲亲姑娘们……”唱着唱着,灯光慢慢变暗了——暗了,同时变得更温暖、更丰润、更鲜红,最后变成了胚胎库里那种暗红的颜色。十二个人在这暗红的暮光里共舞。“狂欢吧放纵吧……”在血红的颜色和胚胎瓶似的昏暗里,他们继续转圈,继续舞蹈,继续敲打出永不疲倦的节拍。“狂欢吧放纵吧……”温柔地,那低沉的声音在浅唱在低语;在红色的暮光里好像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黑色鸽子仁慈地盘旋在正低头抬首的人群上空。

他们站在屋顶上;大亨利钟刚刚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这个夜晚宁静而温暖。

“棒极了,不是吗?”菲菲·布莱德劳芙说。“真的棒极了,不是吗?”她兴高采烈地望着贝尔纳,可这欢乐里丝毫没有激动和兴奋的痕迹——因为兴奋意味着贪得无厌仍不满足。她有的是达到圆满之后那种平静的狂喜,她的宁静,绝非因为苍白而空洞的满足感,而是那种生活平衡、精力充沛、万事和谐时才能感受到的宁静状态。一种丰富而充满生机的宁静。因为团结祈祷式既是给予也是索取,拿掉是为了再填满。她变得更充实,更完美,不再仅仅是她自己。“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棒吗?”她看着贝尔纳的脸,眼睛里闪烁着超越自然的光亮。

“当然,我认为这非常棒,”他撒了谎,把视线移开看向别处;看到她那张变形的脸对贝尔纳是一种指控,是在讽刺着他的异常。贝尔纳现在的孤独感和仪式开始前一些深,他的内心的空洞没有得到丝毫的填充。在别人融合成更伟大的生命的时候,他却置身事外,没有赎罪;即使在莫甘娜的怀抱里,他却感到比此生任何时刻都要多得多的无望的孤独。灯光从深红变回明亮时,他的自我意识已经强烈到让他觉得痛苦不堪。他很不幸,也许,也许这是他自己的错(她明亮的眼睛仿佛在指责他)。“棒极了,”他重复道,但他此时唯一能想到的却只有莫甘娜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