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早上好!”他有一次说,“睡得不错吧?我希望,您昨晚上梦见了您的小美人儿?……瞧,我一提到她您脸就红了!您简直让她给迷住了,这个嘛,您还是别否认好些!”

女教师的脸确实红了,脑袋从茶杯上探过来,用左嘴角悄声道:

“呸!哪儿话,卡斯托普先生!您这样用暗示的方法来出我的洋相可不好。谁不知道我们指的是她;再说请您讲讲,为哪门子事我非得脸红不可……”

同席的两人演的这出双簧够稀罕的。谁都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又撒谎,汉斯·卡斯托普只是为了能够谈一谈舒舍夫人,用她来逗一逗女教师,戏弄戏弄这位老处女,从中却感觉到一种病态的间接的快意;另一位呢,原因则在于:首先是出自牵线搭桥的动机,再者由于她想讨好年轻人,也确实有些迷上了舒舍夫人,因此最后她还真感到有点儿舒服——不管怎么样吧,能让他来挑逗她,使她的脸变得红红的也不错。这些,两人可谓都一样心照不宣,知己知彼;个中情况错综复杂,并非单纯而清白。尽管汉斯·卡斯托普整个讲来对复杂、暧昧的事情很反感,并且在眼下这件事情上也有同样的感觉;可他仍旧继续浑水摸鱼,为了安自己的心,便说,他只不过是来山上做客的,很快就会离开喽。他装成实事求是的样子,对那“大大咧咧”的女人的外表作了一番在行的品评,说她正面比侧面看上去要年青得多,漂亮得多,她的两只眼睛隔得太开,姿态也还有许多毛病,胳臂却挺美,“线条挺柔和的”。说到这儿,他极力掩饰脑袋在颤抖,可是却不得不看到,女教师已经察觉出他那徒劳的努力,而且还极其不悦地发现,她自己的脑袋同样在打战。还有,他称舒舍夫人为“小美人儿”也完全是出于策略和狡狯,因为接下去他便可以问:

“我称她‘小美人儿’,可她到底叫什么?我是指名字。像您这样对她五体投地,绝对应该知道她叫什么才是。”

女教师绞着脑汁。

“等等,我知道,”她说,“我曾经知道。该不会叫塔吉亚娜吧?不,不叫这个,也不叫娜塔莎。娜塔莎·舒舍?不,我听见的不是这样。等等,我有啦!她叫阿芙多吉亚。要不也跟这差不多。她肯定不会叫卡钦卡或者尼诺契卡什么的。真让我给忘记了。可我轻而易举便会弄清楚,如果您觉得必要的话。”

她真的第二天就打听到了人家的名字。吃午饭的时候,当那玻璃门咣啷一响,她刚好把它说出来。舒舍夫人的名字叫克拉芙迪娅。

汉斯·卡斯托普没马上听明白。他让人家重复一遍,给他一个一个音节拼出来,直至终于记住。他一再地学着念舒舍夫人的名字,同时睁大了布满红丝的两眼瞅着她,想使名字与人慢慢对上头。

“克拉芙迪娅,”他说,“嗯,这倒还差不多,听起来挺美。”他毫不掩饰自己了解内情后的喜悦,从此一提起舒舍夫人就只管她叫克拉芙迪娅。“您的克拉芙迪娅在搓面包球玩儿,我刚才看见了。这可不好啊。”——“问题看搓的人是谁,”女教师回答,“克拉芙迪娅倒蛮合适。”

是的,在这摆着七张餐桌的大厅里的一日数餐,对汉斯·卡斯托普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一餐将完,他总感到遗憾;但令人欣慰的是,一会儿以后,过两个或者两个半小时吧,他又会坐在这里,而坐下去便觉得似乎从未站起来过。是啊,在两餐饭之间有什么值得一提呢?什么也没有。一次去水槽或者英国人聚居区的短短的散步,在躺椅里静卧一会儿,这算不上真正的间隙,构不成难以克服的障碍。要是有工作,有什么操心事,有精神上不易忽视和克服的困难,那又当别论了。可在“山庄”安排得明智而又成功的生活里,这些都不存在。汉斯·卡斯托普跟大家一起吃完这餐还未离席,又会因下一餐即将到来而满心欢喜——用“满心欢喜”来形容他期待与有病的克拉芙迪娅·舒舍重新见面的心情是恰当的,而且这也是个并不太轻松愉快和简单平常的词儿。或许读者倾向于认为,只有那类愉快、平常的词,才适合于用来形容汉斯·卡斯托普其人和他的心境吧?可我想提醒大家,汉斯·卡斯托普是一个富有理性和良知的青年,不至于一看见和接近舒舍夫人便满心欢喜。我们既了解这点,便可以断定,如果有人把话传到他耳中,他一定会耸耸肩,表示不屑的。

是的,对某些修辞方式他不屑一顾——这个细节值得让大家知道。他四处溜达,脸颊烧得红红的,嘴里哼着歌子,自顾自地哼着歌子,因为他心中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激情。从前,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在一次集会或募捐的音乐会上,听一位矮小的女高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