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真的,我全听懂了!”汉斯·卡斯托普要人家相信,“‘哑大姐’只是根水银棍儿,完全没有刻度——您瞧,我不是完全理解了吗?”不过,他随即还是由约阿希姆带进电梯,回到楼上,跟其他许多病人一样——当晚的娱乐已告结束,大伙儿各奔东西,回到大厅和阳台上做晚间的静卧去了。汉斯·卡斯托普跟着走进约阿希姆的房间。走廊上铺着椰子皮编织的席毯,脚一踩就微微拱起,但卡斯托普已不再觉得不舒服。他坐到约阿希姆的撒花大靠椅上——他房里也有一把同样的椅子——点着了一支玛利亚·曼齐尼。可雪茄的味道像黏土,像煤块,像很多东西,就是不像它应该像的那样。然而他坚持抽着,一边看约阿希姆作静卧的准备,看见他穿上件士兵便服式的上衣,再套一件旧外套,然后把床头柜上的小灯和他的俄语教程一齐搬进阳台,拧亮小灯,嘴里含着体温表坐到躺椅上,接着就灵巧得令人吃惊地开始用搭在躺椅上的两条驼毛毯子将身体裹起来。汉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儿里佩服表哥的熟练本领。约阿希姆把毯子一条接一条地展开,先是左,后是右,立着将自己从胳肢窝一直盖过脚,最后使整个身子变成一个绝对均匀平整的包裹,露在外面的只有头、两肩和双臂。

“干得真漂亮。”汉斯·卡斯托普说。

“全靠练习。”约阿希姆回答,说话时用牙将温度计咬在口里,“您也能学会的。赶明儿一定给你弄两条毯子来。你回到山下也用得着;而在我们这儿更必不可少,特别是你又没有毛皮睡袋。”

“夜间我不在阳台上静卧,”汉斯·卡斯托普解释说,“我不会这么做的,现在就告诉你,我觉得那太离奇了。一切总得有个限度。归根到底,我必须表明,我只是上你们这儿做客的。我准备再坐一会儿,抽抽雪茄,如此而已。味道糟极了。不过我清楚烟是好的。对我来说今天已经够了。马上就九点——真遗憾,连九点还没到。不过一到九点半,就是时候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上床睡觉。”

他打了个寒战——接着又一个,接着很快地一连几个。汉斯·卡斯托普跳起来,飞快跑向墙上挂着的气温表,像是要当场拿获什么似的。室温雷氏九度。他握住暖气管,发现是冷冰冰的。他语无伦次地嘀咕着,意思大概是虽然才八月间,不生暖气仍旧叫缺德,因为不能看印在纸上的月份的名称,而要看实际的温度;眼下这气温不是叫人冻得像狗一样么?可同时他又脸孔发烧。他坐下去,又再站起来,语音含糊地求约阿希姆允许他从床上拿了条被子,坐在椅子上,将被子打开来盖住下半身。他就这么坐着,既冷又热,还受那味道讨厌的雪茄的罪。一种窝囊极了的感觉向他袭来,他觉得仿佛一生中从未这么难堪过。“真没劲儿!”他嘀咕道。可这当口,他又突然感到一种特别的想入非非的喜悦和希望。这感觉稍纵即逝,他只好坐在那儿,等着它也许还会再来。然而没再来,剩下的只有难受。临了儿,他只得站起身,把被子扔回床上,撇着嘴嘀咕了几句诸如“晚安”或者“小心别冻着”或者“吃早饭时还是叫我吧”什么的,便摇摇晃晃地经过走廊,回自己房间去了。

脱衣服时他哼起歌来,但不是因为高兴。他机械地、下意识地上了厕所,完成了临睡前的种种文明义务,从旅行小药瓶中将淡红色的漱口药水倒进玻璃杯,郑重其事地漱起口来,用他那软性的优质紫罗兰香皂洗了手,才穿上长长的上等亚麻布睡衣——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两个字母:HC②。随后,他躺上床,熄掉灯,把自己昏昏沉沉的发烧的脑袋倒在那个美国女人临死前睡过的枕头上。

他绝对肯定地相信马上会堕入梦乡,结果完全错了。刚才他几乎睁不开眼皮,这会儿却根本合不拢了,一闭上马上又会不安地抽搐着张开来。现在还不到他习惯于上床睡觉的时间,他自言自语,再说白天也睡得太多。加之室外还有谁在敲打地毯——这显然与事实有出入,或者说压根儿没这回事。实际上是他自己的心在跳,跳得身体外边老远都听得见,声音就真像室外有人在用藤拍儿抽打地毯一样。

室内还不是一团漆黑;从两边的阳台上,从约阿希姆和“差劲儿的俄国人席”那对夫妇那儿,透过开着的阳台门投进来小灯的亮光。汉斯·卡斯托普眨动着眼皮,仰卧在床上,突然眼前重新显现出一个情景,一个他白天观察到但又怀着恐惧和温情试图立刻忘却的情景。那就是在谈到玛露霞和她的体态特征的一刹那,约阿希姆脸上表情的变化——嘴奇怪地扭歪了,黧黑的脸膛一块青一块白。汉斯·卡斯托普懂得并看出了个中的奥妙。他领会得这么深刻,观察得这么真切,像从来还不曾有过,以致那敲地毯的拍儿既加快了速度,也增大了力量,几乎压倒了从达沃斯坪上传来的小夜曲的旋律。原来在山下的那家旅馆里,眼下正举行音乐会;一出轻歌剧结构对称平稳的、已经奏滥了的曲调穿过夜空,飘送到了山上,汉斯·卡斯托普不禁用口哨跟着悄声吹起来——有人确实能像耳语似的悄声吹口哨——一边吹一边还用冰冷的双脚在鸭绒被子底下打拍子。

这样当然没法睡着,而汉斯·卡斯托普也完全不觉得有睡意。自从他以如此新鲜和生动的方式懂得了约阿希姆何以脸色大变,世界在他眼前就像更新了似的,他在内心深处重又体验到了那种放纵的喜悦和希望,而且他还期待着什么;可究竟是什么,他却又没有认真考虑。但是,当他听见左右两边的邻人已经结束静卧回到房内,以在房内的水平姿势代替室外的水平姿势时,他不禁自言自语地道出了他的信念,也就是那对野蛮的夫妇今晚该会相安无事吧。我可以放心地入睡了,他想。他们今晚会保持安静的,我绝对肯定!谁料他们却并不安静,而汉斯·卡斯托普也不是诚心想说真话。是的,如果他们真的相安无事,那他自己岂不成了糊涂蛋么?对于他之亲耳所闻,他惊讶得忍不住不断发出无声的叹息。“不像话!”他哑然呼喊,“太不成体统!谁会相信有这种事?”与此同时,他又不时地撮起嘴唇低声吹口哨,去和那从山下连绵不断地送来的乏味老调。

他终于睡着了。但同时却开始做怪诞的梦,比昨天夜里的更加怪诞。他经常不是吓醒了就是梦见在拼命地奔跑,以致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在梦中看见宫廷顾问贝伦斯迈着两条罗圈腿,摆动着两只僵直的胳膊,和着远处送来的进行曲,大步地、没精打采地在花园的小路上走着。他走到汉斯·卡斯托普面前便站定脚跟,戴上了一副镜片很厚的圆眼镜,嘴里开始胡诌起来。“是个老百姓,当然是的。”他说。说着,也不征得同意就伸出他那大手,用食指和中指将卡斯托普的眼皮翻起来。“有身份的老百姓,我一眼就看出了。可是不无天才,不无浑身发高烧的天才!会高高兴兴地在咱们山上住一些年头的!噢,先生们,快一点,该去散步啦!”说着将两根粗大的食指塞在嘴里,异常悦耳地打了一个呼哨,立刻从不同方向飞出变得小小的罗宾逊太太和女教师来,在他左右两肩上一边坐一个,就跟她们在餐厅里吃饭时坐在汉斯·卡斯托普两边一样。接着,宫廷顾问又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同时用一条餐巾在眼镜背后擦眼睛——也不知究竟要擦什么,是汗珠呢还是泪水。

接着他又梦见自己在校园里,在他多年来度过课间休息时间的地方,舒舍夫人同样也在;他正打算去向她借支铅笔。她拿了半截银杆的红铅笔给他,用低沉悦耳的嗓音提醒他别忘记一下课就归还。当她瞪着宽大的颧骨上那对蓝不蓝、灰不灰、绿不绿的细眯眯眼盯着他瞧时,他猛地从梦中苏醒过来,因为他终于知道而且努力想记住舒舍夫人到底使他想起了谁。他赶紧将这个发现记牢,为的是保存到明天。他感到又被睡梦包围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必须躲避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追逐。博士要抓他去进行灵魂分析;对此汉斯·卡斯托普真是怕得发疯,吓得要命。他不顾生命危险跳进花园里,情急中甚至去爬那根红棕色的旗杆。正当追赶他的大夫伸手抓住他的裤腿那千钧一发的一刹那,他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

可还没等他稍稍平静一下,他又睡着了,并且梦见了下面的情景。他正努力用肩膀把塞特姆布里尼挤开,意大利人却硬站在那儿,面带微笑——从那漂亮地往上翘起的丰满的小黑胡儿下边露出的微笑,真叫汉斯·卡斯托普受不了。“真讨厌!”他清楚地听见自己说,“滚开!您只是个摇风琴的流浪汉,令人讨厌!”然而塞特姆布里尼就是赖着不肯走。汉斯·卡斯托普仍站着考虑该怎么办,突然却悟出已经到了行动的时间,也就是该给那些打算弄虚作假的人送“哑大姐”去了,送那种完全没有刻度的水银棍儿去了——他醒来时,下定决心要把梦里的发现告诉表兄约阿希姆。

就在这样的奇遇和发现中,夜慢慢地流逝着。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阿尔宾先生、米克洛齐希上尉和施托尔太太等等,都在卡斯托普的梦中扮演了乱七八糟的角色。例如米克洛齐希上尉嘴里衔着施托尔太太在逃跑,被帕拉范特检察官用投枪刺穿了背脊。有个梦汉斯·卡斯托普一夜之间做了两遍,而且两遍完全一模一样——等做第二遍时已快天亮了。他仿佛坐在摆着七张桌子的餐厅里,门咣啷一响,舒舍夫人走进来,一只手插在白色毛线衣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托着后脑勺上的头发。这个没教养的妇人不去“好样儿的俄国人席”,却不声不响地踱到汉斯·卡斯托普身边,默默地伸过手来让他亲吻——可不是给他手背,而是给他手心。汉斯·卡斯托普吻了她的手,吻了两只未经保养、手掌嫌宽、指头粗短、指甲边的肉皮已经翘起的手。一刹那间,他从头到脚充满了一种甜蜜得令人心慌意乱的快意——那种他在尝试着摆脱荣誉的重压去享受耻辱的无穷好处时已感受过的快意,眼下,在梦中,他重又体验到了,不同的只是还要强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