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舒舍夫人,”她说,“太懒散啦。一位挺招人喜欢的太太。” 话未说完,恩格哈特小姐脸上的红晕已加深一层——她每次一开口,都是这个样子。
“法国人?”汉斯·卡斯托普口气严肃地问。
“不,俄国人,”恩格哈特小姐回答,“也许她丈夫是法国人或者法国血统,我知道得不确切。”
“是否就是那个?”汉斯·卡斯托普仍然很激动,手指着“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的一位溜肩膀男人问。
“噢,不,他不在这儿。”女教师回答,“他压根儿没来过,这儿的人都不认识他。”
“她应该好好地关门!”汉斯·卡斯托普说,“老那么顺手一摔,真没教养。”
女教师谦卑地微笑着,接受卡斯托普的指责,仿佛做错事的是她本人。这一来,关于舒舍夫人的谈话便没能继续下去。
第二个插曲是布鲁门科尔博士暂时离开了餐桌——别无其他。只见他那脸上的难受劲儿突然明显起来,目光更加充满忧郁地盯在一个点上,接着便轻轻地移开椅子,站起身来往外走。这当儿施托尔太太的粗鄙又得到充分的表现,因为她显然幸灾乐祸地感到自己病得不如布鲁门科尔重,于是便给他的离席加上一连串半含同情、半带鄙夷的注脚。“可怜虫!”她道,“他眼看就要玩儿完啦。这么一会儿又得出去放臭气。”“放臭气”这样粗俗的语言,她竟然顺顺溜溜地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口,汉斯·卡斯托普只能感到既骇异又好笑。几分钟后,布鲁门科尔博士又以出去时同样谦卑的姿态走了回来,坐下后继续开始吃。连他也吃得很多很多,每道菜都取了双份,那么一声不吭地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
接下来午餐宣告结束:多亏菜上得迅速——特别是那位女侏儒,两条腿真叫快得出奇——仅仅花了一个小时。汉斯·卡斯托普气喘吁吁,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上了楼,怎么就躺在了他自己阳台上那把顶呱呱的软椅里;须知,午饭后的静卧一直要持续到下午喝茶,算得上一天里最重要的一次,必须严格实施。在那将他一边与约阿希姆,一边与俄国夫妇隔开来的、看不透的玻璃墙之间,他躺着,心怦怦直跳,张开嘴巴呼吸着,脑袋昏昏沉沉。他掏出手帕来用,发现被血染红了一团,却没力气想出个究竟,虽然他一向挺担心自己的身体,生就一种敏感多疑、无病找病的天性。他又点着一支玛利亚·曼齐尼雪茄,而且把它抽完了;这次跟往常一样味道很不错。他昏昏欲睡,心情抑郁,恍惚地想着自己来到山上后的经历有多么奇特。有两三次,他想到施托尔太太那样的粗鄙,想到她用的可怕的词儿,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胸部受到了剧烈的震动。
阿尔宾先生
在下面的花园中,有时微风吹来,那面饰着蛇形棒的幻想出来的院旗便会飘飘扬扬。天空又匀均地铺满白云。太阳不见了,空气立刻变得凉浸浸的。公共静卧厅里看样子座无虚席;那里边笑语杂沓,乱成一片。
“阿尔宾先生,求求你,拿开那把刀子,把它收起来吧,不然会出乱子的!”一个抑扬有致的女高音抱怨道。这声音接着又说:“阿尔宾先生,好人!看在上帝分上,别把这可怕的凶器拿在眼前来刺激我们的神经!”
第二个女人的声音插了进来——话音未落,一个坐在侧面最外边椅子上的黄发青年——他嘴里含着一支香烟——就以放肆的口气应道:
“甭想!太太们怎么也该允许我玩玩我这把刀子!可不是嘛 ,它特别锋利。当年我在加尔各答从一个瞎眼魔术师手里买过来的……他可以把它吞下去,他的徒弟马上又从离他五十步的地下把它挖出来……你们不想瞧瞧?它比我的剃胡刀还快呢。你只要摸摸这刀刃,它割进您的肉里就像切黄油一样。等一等,我拿近点给你们看……”阿尔宾先生站起来。马上响起一片尖叫声。“那好,我现在去取我的手枪!”阿尔宾先生说,“它会使你们更感兴趣。一把要人老命的家伙。穿透力为……我回房间去取它来。”
“阿尔宾先生,阿尔宾先生,求你别去!”好几条嗓子尖叫着。可阿尔宾先生已经出了静卧厅,朝着自己房间走去——还是个毛头小伙子,高挑个儿,一张红彤彤的娃娃脸,耳畔蓄着两小溜连鬓胡子。
“阿尔宾先生,”一位女士在他背后喊,“您最好取来你的大衣穿上,看在我的面子上!您患肺炎躺了整整六个礼拜,这会儿坐在这里却不穿大衣,盖也不盖,还一支一支抽香烟!这叫做试探上帝,阿尔宾先生,我老实告诉你!”
可他仍一边走一边讪笑,几分钟后已提着枪走回来。这下子女士们叫得就更加没命啦,可以听见有几位想从躺椅上跳起来,却缠在毯子里跌倒了。
“你们瞧瞧,多么小巧,多么锃亮,” 阿尔宾先生说,“可只要咱往这儿一按,它就会咬掉……”又是一片尖叫声。
“自然是装了弹药的,”阿尔宾先生继续说,“在这块铁板中间,上着六颗子弹,每射一发铁板就转动一孔……再说,咱带着这家伙也不是为了闹着玩儿。”他说。这时候,他发现效果已经减弱,便把枪插进胸前的衣袋里,又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点着了一支新的香烟。“绝对不是闹着玩儿。”他重复念叨着,然后闭紧了嘴巴。
“干吗哟?到底干吗哟?”几条嗓子颤抖着问,像是已有不祥的预感。“太可怕啦!”一条嗓子突然单独叫起来;阿尔宾先生听着直点头。
“我看,你们现在开始明白了,”他说,“确实,我带上它是为了这个。”他不顾自己肺炎刚好,又吸了许多烟雾进去,以便提起精神,好继续信口开河,“我准备着它,为的是有朝一日我这破玩意儿觉得太无聊了,我就可以自己为自己效劳。事情相当简单……我花了些工夫研究,清楚怎么处置最省劲儿。”——“处置”二字一出口,又响起一声尖叫——“心脏部分排除在外……在这儿下手我感觉不怎么舒服……我宁愿立刻丧失意识,办法就是让一粒漂亮的小物体钻进这有趣的器官里去……”说这话时阿尔宾先生伸出食指,点了点他那黄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要对准这儿……”说着,他又从衣袋里拔出那把镀镍的手枪,用枪口敲了敲太阳穴,“这儿,血管上方……就算没有镜子也毫不困难。”
几个声音哀求着,一起发出抗议,其间甚至响起急促的抽泣。
“阿尔宾先生,阿尔宾先生,快把枪从您的太阳穴上拿开,叫人目不忍睹!阿尔宾先生,您还年轻,会恢复健康的,会回到生活中去,会赢得大家的喜爱,我担保!穿上您的大衣,躺下去,盖好毯子,好好休养!下次浴室的师傅来用酒精为您擦身子,您别再赶他走!把烟戒掉吧,阿尔宾先生,您听我说,我们求您保重您的生命,您的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但阿尔宾先生矢志不渝。
“不,不,”他说,“别管我。你们的好意咱感谢。咱还从未拒绝过任何女士的哪怕一点儿请求。不过请您注意,抗拒命运没有用。我在山上已经是第三年……我已经够了,不想陪着玩儿下去了——您能怨我吗?不治之症,我的女士们——你们瞧我,瞧我坐在这儿,可是却患了不治之症——宫廷顾问不管是好是歹,他本人差不多已经不加隐讳。对这个从事实得出的结论,你们难道还想让我产生一点点怀疑吗!就好像在中学里已经决定留级不再补考,那就什么也无需再做。眼下我已完全彻底地达到这样的幸运境地,什么也无需再做,无需再想。一切真叫我好笑。您要巧克力吗?请自取吧!不,你吃不穷我,我房间里还有的是。八大盒,五块加拉彼德牌,四磅林特牌,全在上边——统统是我患肺炎那会儿,疗养院的女士们让人给我送来的……”
什么地方有个男低音在要求安静。阿尔宾先生扑哧一笑;笑声像一条飘动的破布。接着静卧厅中便静了下来,静得跟一场梦破碎了或者幽灵刚刚散去后一样;而刚才说出的那些话语,此刻还在静默中奇怪地回响。汉斯·卡斯托普倾听着,直至它们完全消失。纵然他还不能肯定,阿尔宾先生是否是个花花公子,却已禁不住对他产生了某种嫉妒。具体地讲,那个学生生活的比喻给他留下了印象,因为他自己在初中时也曾留过级。他清楚地回忆起那虽然有些丢人,但却是一种富有幽默情趣的懒散状态。他曾享受过这样的状态,当学年临近结束,他放弃了拼命地复习应考,能“对一切都感到好笑”。他的感想模糊而紊乱,没法很精确地说出来。他主要的印象是,荣誉自有许多好处,但耻辱同样好处不少,是的,后者带来的更加没有边界和限制。他试着把自己摆在阿尔宾先生的位置上,设想自己彻底摆脱了荣誉的压力,可以永远享受耻辱的无边好处,情况又必然会怎样。想着想着,一种甜蜜而迷茫的感觉突然袭来,令年轻人大吃一惊,一时间他心跳的节奏更加急促了。
意大利撒旦不体面的建议
后来他失去了知觉。当左边隔墙后的谈话声惊醒他时,怀表上正好三点半。这时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没跟着宫廷顾问,而是单独来查房,正操着俄语跟那对不文明的夫妇谈话,像是在问丈夫的身体感觉,要他拿体温登记表出来给他看。然后,他继续执行任务,但不是通过阳台的隔墙,而是退到走廊,绕过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从门外进了约阿希姆的屋子。人家如此围着他转了一圈,对他不理不睬,汉斯·卡斯托普觉得就像是一种侮辱,虽然他绝对没有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单独会谈的愿望。诚然,他正好健康,不被计算在内——须知这上边的人就是这么个情况,谁有幸身体健康,人家就对他不闻不问,不把他当作一回事;这,令年轻的卡斯托普感到气恼。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约阿希姆房里待了两三分钟,就顺着阳台继续走去。汉斯·卡斯托普听见表兄说,可以起来准备饮午茶啦。“好。”他回答,同时从躺椅中站起来。但是,他躺久了头晕得厉害,这么半睡半醒未能使他精神焕发,脸颊反倒又很不舒服地发起烧来,而平常他却总是感觉冷——也许他盖得不够吧。
他洗洗眼睛和手,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在走廊上与约阿希姆碰了头。
“你听见那位阿尔宾先生了吗?”他在下楼时问。
“当然,”约阿希姆回答,“这家伙真该管一管。唠唠叨叨的,把整个午休给搅了,让太太们激动得那么厉害,好几个星期也休想恢复过来。严重地违反院规。可谁又乐意去当告密者呢?再说,那样的扯淡对于多数人来说还是值得欢迎的消遣呢。”
“你是否觉得可能,”汉斯·卡斯托普问,“他当真会去干他所谓‘毫无困难的事’,让一个小小的物体钻进自己脑袋里去吗?”
“唉,可不,”约阿希姆回答,“并非完全不可能。这种事在咱们上边常发生。在我来之前两个月,一次大体检结束之后,那边的林子里就有个大学生上了吊。我到达后的头一些日子,大伙儿还经常谈论。”
汉斯·卡斯托普吃力地打了个哈欠。
“是的,在你们这儿我感到不舒服,”他解释说,“舒服我不能讲。我看我有可能不再待下去,告诉你,我必须离开——这你恐怕不会见怪吧?”
“离开?你这不是心血来潮吗!”约阿希姆嚷起来,“胡闹。你刚刚来,怎么能才住一天就下结论!”
“上帝啊,还是第一天?我真觉得在你们山上已经待了好久好久啦。”
“喏,别又开始胡思乱想时间的问题!”约阿希姆说,“今天早上我已经让你搞得头昏脑涨了。”
“不,别担心,我已经全忘了,”汉斯·卡斯托普回答,“通通全忘了。这会儿我自己头脑也一点不清醒,事情已经过去……现在是该喝茶了吧。”
“是的,然后我们又可以走到今天早上那条板凳跟前去。”
“上帝保佑。不过,但愿别碰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今天我再也参加不了任何有学问的谈话,这点我预先声明。”
餐厅里,凡是此刻能够端上的饮料统统端上来了。罗宾逊小姐又在喝她那血红的蔷薇花茶,她的侄孙女又在一勺一勺吃酸奶。除此之外还有牛奶、茶、咖啡、巧克力,是的,甚至肉汤。各桌都坐满了在那顿丰盛的午餐以后躺了两个钟头的客人。人人都在忙着把奶油抹到大片大片的葡萄干糕饼上去。
汉斯·卡斯托普要了茶,把重复烤过的面包浸进去。他也尝了尝果酱。葡萄干糕饼他仅仅仔细瞧了瞧,一想起要切来吃就着实打了个冷战。大厅有着朴素的彩色拱顶,安放了七张桌子,他又坐在其中一张自己的位子上——今天已经是第四次。再过一会儿,七点正,还将有第五次,为的是进晚餐。在短促而空虚的间隙时期,可以填进一次去山路边水管旁那条长凳的散步——到那时路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疗养客,哥儿俩得不停地打招呼,然后再到阳台上静卧微不足道的一个半小时。汉斯·卡斯托普躺在那儿感觉很冷。
晚餐前他认真地换了衣服,随后便去坐在罗宾逊小姐和女教师中间喝蔬菜汤,吃配菜的烤肉和烧肉,吃了两片蛋糕。蛋糕里边无所不有:杏仁,奶油,巧克力,果脯,杏仁泥,还有很不错的乳酪夹黑面包。他又要了一瓶库尔姆巴赫啤酒。可是只喝完那高玻璃杯的一半,他就清楚地意识到他该上床了。他脑壳里嗡嗡响,眼皮沉得像铅铸似的,心跳得像敲小锣。他痛苦地觉得,漂亮的玛露霞似乎用戴着小红宝石戒指的手掩着脸,身体朝前倾着,在偷偷地笑他,虽然他拼命努力,不让她有任何理由这样做。仿佛远远的,他听见施托尔太太在讲什么。她的话使他感觉如此荒唐绝顶,甚至他自己也闹不清楚施托尔太太真是那样讲了呢,或则只是在他的头脑里施托尔太太的话发生了荒诞的变化。她声称,她会调制二十八种不同味道的鱼汁——她敢担这个保,虽然她丈夫告诫她别讲出来。“别去讲!”他说,“谁也不会相信你;即使相信,人家也会觉得可笑!”可今儿个她偏要讲一讲,公开承认她确实可以配出二十八种鱼的调料。这在可怜的卡斯托普听来很可怕。他猛然一惊,伸手去摸额头,完全忘了嘴里还有一块夹着切斯特乳酪的黑面包没有嚼,没有吞。直到从席上站起来,他还把面包含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