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李嬷嬷亲自送了早点过来西厢。
她笑着说道,“夫人吩咐了,请小姐用完早膳准备下,稍会儿一块去趟长宁侯府。”
穆嫣神色一下子慌乱起来,“长宁侯府?”
六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八岁,还是个胖嘟嘟的女娃,和如今纤瘦的自己相比,身形变化巨大,寻常人不可能认得出。可这点变化在熟悉的人眼中,那便不算什么了,毕竟她只是瘦了,五官眉眼仍旧是从前的样子。
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霍氏,与她生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从前她唤霍氏一声姨母,时常来往走动的。若是别人,穆嫣可以自信瞒得过去,可霍氏……说不好会被看出什么端倪呢。
她晓得霍氏是个可靠的人,就算认出她来,也不会出卖她。
可那样就会多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说不定还会连累霍氏置身险境。那些人连她父母都敢害死,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她不想再看到喜欢和亲近的人受到伤害了。
虽然一早就晓得,做了唐氏的女儿,总是难免要和长宁侯世子夫人打交道的,可穆嫣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早。
她怯怯地望向李嬷嬷,“可是我初来,什么都不懂,母亲就这样带我出门,我怕……”
李嬷嬷连忙安慰她,“长宁侯府以后就是五小姐的外家了,外孙女儿去外祖父家,有什么好怕的?五小姐放心,唐家的人出了名得和善,不会为难人的。再说,我瞧五小姐的规矩礼仪都是极好的,只要照着现在的模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这倒并不是恭维。
五小姐虽然是在平城小地方长大的,可身上的气度却比寻常的世家小姐还要好,虽有些认生露怯,但她初来乍到的,又没有正经学过规矩,已经做得很好了。
穆嫣眸光微闪,心里想道,既然这趟长宁侯府是不能避开了,那不如坦然以对。既来之则安之,就算霍氏真的生了火眼金睛,可她就是咬紧牙关不认,又能如何?
再说,霍氏又不傻,有些话即便心里如同明镜一般,可却一个字都不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祸。
这顿早膳虽然吃得不是滋味,可总算是用完了。
李嬷嬷叫了底下小丫头将餐盘装进食盒里拿走,便笑着对穆嫣说,“五小姐先过来挑身衣裳吧,等会儿我再给您梳个好看的头,这头一次见外家的人啊,咱不求出挑盖过了别人的风头,但也不能寒酸了丢了夫人的脸。”
她说话的时候含着真心,听起来特别暖人,“不过您放心,这些都包在嬷嬷身上,嬷嬷帮你拿捏分寸。”
穆嫣眼神微晃,感激地道,“嬷嬷,你对我真好!”
李嬷嬷一边梳着头,一边笑着说道,“俗话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五小姐心地良善,待人真诚,我又怎么能不对您尽心尽力?咱们三房人口少,除了七爷,就您一位小姐,若是还藏着掖着,那倒像是什么?”
她顿一顿,柔声说道,“这些话夫人虽然没有说,但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三老爷没了,三房没了主心骨,在这府里难免势弱些,但只要咱们自己心齐,一样能把日子过好的。”
穆嫣轻轻点头,“嗯。”
李嬷嬷顿了顿,忽然道,“对了,今儿厨房用了五小姐的方子给七爷做了山药黄精鸡丝羹,兰香说,七爷陆陆续续用了大半碗呢。”
这当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七爷穆重琪自打出生起胃口就不好,向来吃得极少,最近些时日几乎就只进些汤水,已经许久都没有吃过这许多了。
穆嫣甜甜一笑,“等改日我给弟弟做茯苓鲜肉包还有山楂核桃糕吃,那个味道好,弟弟一定喜欢的。”
李嬷嬷听了,目光里忽然带了几分怜惜,“没想到五小姐还会做吃食,倒真是能干。不过如今您回了家,想吃什么叫厨上的人去做便成,有什么新鲜的食方,跟他们说就好,不必亲自动手的。”
世家小姐的手不沾阳春水,这样才能保持柔滑,五小姐年龄不小了,说不定过两年就要出阁的,这点上可不能马虎大意。
穆嫣晓得李嬷嬷一片好意,便也不和她争论,笑着点头说道,“嗯,都听嬷嬷的。”
等打扮停当出了西厢,早有软轿停在院中。
织金迎了上来,请穆嫣上轿,“夫人的轿子就在前面,她先行一步,等到了二门处一并换马车。”
穆嫣便连忙弯身上去,因为太过着急,脑门还不偏不倚地撞在了轿梁上,“哎哟。”
李嬷嬷连忙掀开她头帘,见额头有些发红,便使劲拿手掌揉了一揉,一边心疼地道,“做什么这样着急?撞得都红了。幸亏没有破皮,又藏在头发底下,否则可就不好看了呢。”
不一会儿,软轿到了二门,穆嫣和唐氏一道换了刻着安国公府爵徽的马车,便往长宁侯府去。
唐氏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到了长宁侯府的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才神情严肃地叮嘱穆嫣,“等会儿到了府里,务必要跟紧我,不要乱跑。”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说道,“旁的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这几日我大嫂的娘家侄子在侯府小住。他……他素来有些爱胡闹……”
穆嫣闻言,脑袋嗡嗡作响,霍姨母的娘家侄子,那不就是……
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霍氏出身于霍王府,那是本朝唯一一家异姓王。
霍王爷跟今上盛昌帝是过命的交情,从前一起出生入死过,后来又帮着稳定朝纲,说是君臣,更胜兄弟。
他独子早逝,如今膝下只有一对孙儿承欢。长孙霍骏自小就有喘症,天一冷就下不来榻,入寒露之后是不会出门的,所以在长宁侯府小住的那位一定就是霍王爷的次孙霍骁了。
霍骁其人任性顽劣,是京城纨绔子弟中的翘楚,唐氏说他“有些爱胡闹”,这显然是极含蓄的说法。
事实上,他在坊间名声极坏,说恶名昭彰也不为过了。他素常纵马行街横冲直撞,性子又莽撞冲动,最受不得旁人的挑唆,兴头上来了,不论对方是朝中老臣还是名门巨贾,他都敢一鞭子挥过去,俨然是京城一霸。
穆嫣还记得六年前,那时霍骁才十三岁,就敢当街和淮王对仗。他指着淮王鼻子骂他面善心恶,说淮王是个两面三刀的奸徒,狠狠甩了淮王麾下部将沈昼好几鞭不说,还卸了人家一条手臂。淮王不肯善罢甘休,霍王爷求了好些人一块儿说情,又送了好大一份重礼,这才消了淮王的气。
这样一个霸王,沾到了就是麻烦,就算唐氏不说,她看到了也一定会躲开的,躲得越远越好。
穆嫣忙不迭点头说好,这时马车停了,她便紧紧跟在唐氏身后下车,一步都不敢离开。
长宁侯夫人的屋子里,唐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在。
虽然大多数的目光都带着善意的,但穆嫣却仍然看到有几双耐人寻味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流转在她和唐氏的身上,好像就等着她或者唐氏出一点丑,然后发作起来似的。
她年纪虽然小,可这世间丑陋的人心却看过不少,晓得这些人恐怕一直以来都嫉妒着唐氏能独得丈夫的宠爱和尊重,如今穆家冷不丁领了她这样一个“外室女”回家,算是结结实实地打了唐氏的脸。
她们迫不及待想要看笑话,但她不愿意给她们这样的机会呢。
穆嫣跟在唐氏身后跟长宁侯府的人一一见礼,她举手投足进退有度,待人接物也都彬彬有礼,言谈之间也不卑不亢的,若是碰到不好回答的时候,总是微笑着去看唐氏,得到了回应才会接着说下去。
一副唐氏怎么说她就怎么做,都听母亲的样子,很是乖顺。
那几个等着看笑话的见唐氏和穆嫣母慈子孝的模样,俱都丧了兴,开始时还会故意寻衅说些挑拨的话,后来便都偃旗息鼓,再也不提这茬了。
长宁侯夫人见了这幅景象便很是满意,笑着从腕上褪下个晶莹剔透的白玉镯子戴到穆嫣手上,“以后跟着你母亲时常过来走动,咱们家孩子多,一块儿玩热闹。”
世子夫人霍氏也笑着说道,“正是,若是得空就过来坐坐,我们家值雨和苕溪年岁都和外甥女相当,定是能玩得到一起的。”
穆嫣不敢与霍氏对视,将头垂得低低的,小声地道,“嗯。”
用过了午膳之后又坐着说了会儿话,唐氏便带着她跟长宁侯府众人告辞,霍氏亲自送到了二门,等他们上了马车,这才回转。
看着霍氏离得越来越远的身影,穆嫣这才敢松口气,她这一整日都端着万分小心,生怕被霍氏看出端倪。
好在,霍氏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直到此时马车驶出了长宁侯府,她总算才彻底地安了心。
这时,马车忽得一阵剧烈的晃动,随即“哐当”一声,发出刺耳的巨响。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什么人胆敢拦着本公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