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嫣怯生生地立在正房门口,很是小心翼翼的样子,但她的眼神却十分坚定。
她认真地说道,“从前在……在平城的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小豆子也有厌食症,看了许多医正,吃了许多药,都没有用。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走方郎中,给了几个方子照着做,过阵子竟就好了。”
唐氏皱了皱眉,“正经的医正都治不好的病,走方郎中能治好?”
本朝的医正都是要去考的,通过考核领到执照才好去挂牌行医,但这些游走江湖的铃医却不然,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去朝廷领过牌?所以走方郎中之中,有本事的奇人自然是有的,但招摇撞骗的也不少。
她的重琪身子虚弱,用药需万分小心,他厌食尚可用汤药吊着,若是坏了根本那可就……
唐氏不敢冒险的。
穆嫣轻轻笑着说,“母亲误会了。那走方郎中给的不是药方,而是膳方。”
她解释道,“以药入膳,也可以对症治病的,虽然见效慢些,但只要病情能有起色,慢慢养着又何妨?等下我将小豆子的方子写下来,母亲再找一位太医来瞧瞧,若是可行,您再给弟弟用上,这样可好?”
唐氏的目光微微一闪,思忖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也好。”
她虽然很不喜欢穆嫣,这是一种由心而生的厌恶,但这份好意她却没有办法拒绝。
穆重琪这些日子越发得瘦了,精神也不好,可是却找不到改善的法子,这时候,有一个诱人的希望摆在她面前,哪怕这希望是她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人给的,她也会不顾一切抓住。
穆嫣接过李嬷嬷递过来的纸笔,想了想,郑重地写下了几张方子。
她道,“小豆子娘不识字,让我对过方子,所以我记得清。我还会做些开胃生津的小点心,等弟弟脾胃稍微养好些,就做给他吃。”
一副很笃定的样子。
唐氏深深看了穆嫣一眼,她虽然没有黄太夫人眼神毒辣,但真情和假意却还是分得清的。
她将方子交给了李嬷嬷,“叫人去罗太医府上问问这食方和七爷现在用的药是不是合,若当真可以用,回来就叫厨下的人做了给七爷试试。”
穆嫣心里微微一定。
唐氏是个好母亲,她没有因为这方子是厌恶之人所给而鄙弃不用。同时,这也证明唐氏并不是个心胸狭隘的女人,她分得清轻重,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这样的人,只要真诚以待,她是能够感受到的。
穆嫣不能将真相告诉唐氏,但她心底的内疚和怜惜,让她决定要好好地和这个女人相处。
从此之后,安国公府三房就是她的家了,穆重琪是她的弟弟,唐氏则是她的母亲,就算不能相亲相爱地生活,至少也不该是剑拔弩张的仇敌。她要治好穆重琪,最好能将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好让唐氏晓得,她是真心实意对待他们的。
李嬷嬷不在,织金去了库房,兰香回东厢看穆重琪了,屋子里一下子便只剩了唐氏和穆嫣两个。
唐氏的神色便有些不大自然,她勉强笑了笑,“多谢你为重琪费心。你赶了一天的路想必也累了,先去歇会儿吧,午膳我让人送到你屋里去。”
她顿了顿,“晚上家里的爷们都回来,太夫人说要给你设个接风宴,好认认家里的人。等到了时辰,我叫李嬷嬷去叫你,那会儿织金应该也已经把衣裳改好了。”
穆嫣点,“嗯。”
她心里舒坦,笑容也分外明媚起来,“那我回屋去了,母亲也歇会儿吧。”
说罢,她福了福身,便就退了下去。
李嬷嬷吩咐完了事儿进屋,见唐氏又立在窗前发呆,不由有些心疼地道,“夫人,凡事您就往好处里想吧,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要紧的是以后的事。我瞧着五小姐心地不错,是个懂知恩图报的,您就放心吧。”
唐氏皱着眉摇头,“我不是在想这个。”
她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来,低声说道,“朱嬷嬷说这丫头长得像你们老爷,我是看不出来。但刚才她这一笑,倒确实有些像一个人。”
李嬷嬷瞪大了眼睛问道,“像谁?”
唐氏却嘎然而止,她苦笑着说道,“还能像谁?倒是真的有些像你们老爷。”
话虽然这样说,但眼中的疑惑却是浓得再也化不开了。
穆嫣笑起来有些像已故的陈皇后。
陈皇后是当今盛昌帝的原配发妻,荣恩公主、废太子、秦王皆是她所出。初时,她辅佐当时还是晋王的盛昌帝夺嫡,后来盛昌帝登基,她又陪伴他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月,但待朝局安稳、百废已兴、国泰民安时,她却撒手人寰,早登极乐了。陈皇后过世之后,盛昌帝感念发妻,不曾再立皇后,承恩侯陈氏到如今仍旧盛宠不衰。
说起来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的京城,除了一些老人,恐怕有幸见过陈皇后的人不多,而唐氏恰好是其中一个。
唐氏的母亲长宁侯夫人陈氏,是陈皇后娘家的堂妹,因为这层关系,唐氏年幼时经常入宫,对陈皇后的印象也格外深刻。哪怕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每当和母亲谈起当年的事,她也总是会想起陈皇后笑着对她说,“阿芬,过来,姨母给你糖吃。”
刚才穆嫣一笑,唐氏便有些恍惚,不过她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物有相同,人有相似。皇子公主们都在宫里头呆着呢,穆嫣不过是平城小地方上来的小丫头,能和他们搭上什么关系?
西厢房里,穆嫣本来也想躺着歇一会,可她根本睡不着。她才不过十四岁而已,就已经历过大起大落,如今好不容易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了,她原该觉得安定满足。可一想到为了能让她得到眼前这一切,有多少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就如坐针毡。
她不是那样自私的人,做不到毫无愧疚地享受别人牺牲生命换来的安宁。
午间炙热的阳光洋洋洒洒映射在穆嫣身上、脸上,照着眼皮都有些烫烫的,她鼻头一酸,便有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悄无声息地滚落,不多久便完全没入了墨黑如缎的长发间。
她轻轻咬了咬唇,心想,不能当真什么都不做,一门心思当着国公府的五小姐,然后等着议亲、出阁、成婚生子,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总要……总要做点什么的……
到了傍晚,李嬷嬷和织金一块儿来找她。
织金捧着几身新改好的衣裳笑嘻嘻地道,“这些都是紧着五小姐的肤色气质挑出来的花色式样,我照着您的身量改了,您看看喜欢哪件,等会儿换上了好去正堂赴宴。”
穆嫣忙道,“我不大懂这些,织金姐姐帮我挑一件,好不好?”
她笑着望了眼李嬷嬷,“嬷嬷说的,织金姐姐在针线上头活计好,比针绣坊的人还要强些,挑衣裳的眼光自然也好的。”
织金听了很高兴,她便大大方方地选了起来,“既然五小姐信任,那我就不客气了,您等会儿穿这件艾绿的吧。您还在孝中,不好穿新鲜的颜色,这件样子简单,质料又好,也算素淡,还特衬您的气质。就这个好!”
李嬷嬷也点头,“这件不错。”
她一边帮着织金给穆嫣将衣裳换上,一边感激地道,“派去罗太医府上的人回来了,说五小姐给的方子能用。那道豆蔻馒头,七爷已经用过了,竟没有跟往常似的吐出来,虽然用的不多,好歹也有所进益了。”
穆嫣笑着说道,“草豆蔻、何首乌、焦白术、神曲和黄精,都是能治小儿厌食的好东西,可若是直接熬药给弟弟喝,他定不肯的。倒不如用这些烘干了磨成细粉,添几块冰糖,再和进面团里做成馒头,他说不定还肯用些。”
她想了想又道,“下回若还做这个,记得请厨房上的人将馒头切得小一些,最好能做出些图案来,弟弟年纪小,对新奇的东西感兴趣,说不定能多吃点。”
李嬷嬷见五小姐当真对七爷尽心尽力,心一下子便就化了,“好的,好的,下回我一定记着。”
她一边替穆嫣整好衣裳,动手便开始给她梳头发,“夫人叫我给你说说家里的人口,免得待会儿接风宴上闹笑话。我捡着重要的说,五小姐也要认真记一下。”
穆嫣忙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