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很快到了,后面还跟着织金。
织金笑嘻嘻地说道,“五小姐,上次叫针绣房做的新衣终于好了。这天渐渐冷了,过几日冬衣就要下来了,所以夫人只让做了四身秋衫,想着尽够了的,不过太夫人听说了又叫多做了两身,还添了两件秋斗篷。”
她一边将怀里的衣裳摊在锦被上,一边冲着穆嫣招了招手,“您过来看看喜欢哪个花色,我记住了下回好叫她们按着这个来做。”
比起吃,穆嫣对穿倒并不讲究。
虚荣、面子、别人的看法,在很多年前或许她也曾在意过的,不过任谁像她这样经历了炼狱般的六年,恐怕都不会再纠结那些毫无用处的表面功夫。是绛色更喜人,还是鹅黄更衬肤色,她已经完全无所谓了。
她唇畔露出浅淡的微笑来,低声说道,“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喜好的花色,织金姐姐帮我看着就好了。啊,对了,明儿三姐姐生辰叫了我作陪,正好织金姐姐在这,还烦请你帮我选一身合适的。”
织金笑着指了一件藕色的,“这件就不错,既不太艳夺了寿星的风华,又不过于素净搅了三小姐的兴致。”
她见穆嫣点头,便手脚麻利地将这身衣裳挂了起来,其他的都收到了柜子里去。
李嬷嬷接过话头,“翠锦叫我过来给五小姐说说明儿都有什么人来,我特意去栖霞阁向田嬷嬷打听了一下,说是有国公夫人娘家的侄女陆七小姐,永春侯府的唐二小姐,成山伯家的周十一小姐,荣国公府的袁九小姐,还有秦王府的安福郡主。”
她笑着说道,“咱们家三小姐温柔和善,平素来往得多的手帕交,也大多都是端方有礼的小姐。”
穆嫣目光一抖,低声问道,“还有王府的郡主呀?”
李嬷嬷以为她胆怯,忙安慰着说道,“五小姐不用害怕的,安福郡主性子最是和气了,任是金枝玉叶的身份,却从来不与人高声大气,不论对谁说话总是又客气又知礼的,满京城的人都夸她贤德淑惠呢。”
她语气温和,像极了在哄孩子,“您啊,就按着平日里的做,该怎样就怎样,实在不行,就跟着四小姐做好了,不碍事的。”
穆嫣浅浅一笑,“嗯。”
夜里忽然下起雨来,雨声淅淅沥沥打在飞檐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穆嫣辗转反侧始终都无法安然入睡,便索性卷着被褥靠在床头静静地坐着。
她想到白日里李嬷嬷说的话,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冷笑来。
安福郡主贤德淑惠?六年前的穆嫣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时她年幼无知,被假相蒙蔽了双眼,还曾觉得安福待她比她的亲姐姐还要好,有些事她连母亲都不肯说,但只要安福问起,她总是知无不言。不论得了什么好东西,哪怕是自己心头所好,只要安福想要,她都可以忍痛割爱,绣工精美的新衣裳、极品羊脂美玉簪、番邦朝贡的红宝石,连这世间仅存独一无二的泪滴夜明珠她也给了。
但安福是怎么对她的?
那夜突起灾祸,她在忠仆的守护下侥幸逃脱,一门心思要去找安福,她深信安福可以帮助她、保护她,至少也能保她安全无虞。可她的满腔信任只收获一张天罗地网,举着尖刀的兵将残忍无情地杀死了她的护卫,白骨遍地,血流成河。
安福从明亮的火光中袅袅走来,她步履轻盈神情愉快,“嫣儿,如果我是你,能逃出来就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样才有可能保住小命。可你回来干嘛呢?”
她轻轻吹了口气,“你来找我是想要让我包庇你?藏匿你?可这是要杀头的重罪呢。哦,原来你是要来害我的?嫣儿,你的心可真坏。所以,不要怪我,是你要先来害我的,我举报你不过只是为了自保罢了,坏心肠的人是你呢。”
那夜也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雨水逐渐打湿小穆嫣的衣衫,淌满她的脸庞,她本来就长得肉嘟嘟的不算好看,这场雨如同灭顶之灾将她变得更狼狈更可笑。她被毫不容情地用绳索缚住,因她而死的人留下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她觉得已经置身地狱。
最后一句话,她撕心裂肺地问安福,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安福俯身在她耳边说,“嫣儿你真傻,如果你死了,我就可以取代你,成为你多好,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这就是安福,外表端庄和善,是最温柔知礼的淑女,但她的内心却是一条心狠手辣的毒蛇,没有半分人性。
穆嫣忽然觉得一阵恶寒,不自觉地将被褥裹得更紧了。
她听着窗外的雨声,低声呢喃,“安福,阔别多年,终于又要相见了呢,你一定不会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你面前,明天,你会认出我来吗?”
语气微窒,半晌之后,她忽得叹了口气,“真可惜,从前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未曾能够取代我。那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翌日晨起,李嬷嬷又过来西厢房帮忙,她笑着说道,“夫人晓得你今儿要去见客,特意差了我来呢。”
翠锦虽也会梳髻,但手艺却只是一般,平素梳些家常发髻虽无不可,但若要待客却见逊色了。李嬷嬷却是个中好手,有她的巧手加持,至少头面上是光鲜亮丽的。
虽然唐氏不肯承认,但她既肯嘱咐李嬷嬷过来西厢,其实仍是对穆嫣上了心,这是个好现象。
穆嫣当然听得明白李嬷嬷说这句话的用意,她美滋滋地坐在铜镜前,嘴角忍不住地咧开笑。
不多时便打扮停当,她稍微进了一些早点,又去东厢房与穆重琪说了会儿话,便听到晴好院守门的姚婆子进来回话,“五小姐,四小姐已经出门了,正往栖霞阁的方向去呢。”
穆嫣笑着对姚婆子说道,“谢谢嬷嬷。”
她一早就拜托姚婆子,若是看到四姐姐穆念蓉经过,便要进来知会她一声,她也好紧跟着过去栖霞阁。
四姐姐是四叔四婶膝下唯一的女儿,按说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却不知因了何故养成了她这样谨言慎行的性子。她平素不太爱说话,也不怎么笑,对谁都是淡淡的,但为人却十分沉稳,比许多大人还要安静踏实,规矩礼仪和应对接物上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是个极好的楷模。
今儿是三姐姐的生辰,请了她们姐妹作陪,作陪不是做客,必定要赶在客人到之前先过去栖霞阁,去得太早显得尴尬,去得晚却又太赶,所以穆嫣便下定决心要跟着四姐姐的步伐来。
四姐姐住在不远处的绮罗阁,要去栖霞阁必要经过晴好院,等到四姐姐来了,她就跟上去,这时间点必然能拿捏得很好,不早也不晚的。
李嬷嬷听到动静从唐氏屋子里出来,忙对着穆嫣说道,“那五小姐也好准备准备过去了。”
穆嫣摸了摸穆重琪的小脑袋,温柔地道,“今儿长房的三姐姐生日,叫我去作陪,也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好,恐怕不能跟你玩了。不过不要紧,若是我回来时兰香跟我说,咱们重琪今天乖乖的,将食单上的东西全部都吃光光了,姐姐明儿陪你玩一天的!”
她按着穆重琪的身体状况开了一张食疗的单子,除了正餐外,还有加餐和点心,包括热饮,俱都是健脾胃的药膳,唐氏一早就拿给太医看过,说是极好的,这才敢拿到厨房上去。算到今日,已经用了七八日了,见效虽慢,却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之后需要做的,就只是坚持了。
穆重琪灿烂的眼眸扑闪扑闪的,“姐姐放心吧,我一定都乖乖吃掉!”
姐弟两个又勾了勾手指,相视一笑,穆嫣这才依依不舍道,“那我走啦!”
她刚出了东厢房的门,李嬷嬷便迎上来说道,“咱们家的四小姐虽然闷声不响的,但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五小姐若是有什么事拿捏不定,就紧着四小姐来,她怎么做您也怎么做便是了。”
穆嫣抬头望到远处一抹鹅黄色的身影,眯了眯眼说道,“嗯,我跟在四姐姐后头,保准不会出错。”
她不能出错的。
上回去长宁侯府,霍姨母并没有认出她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安福不能。安福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朝夕相处,彼此之间都再熟悉也不过了。她肥嘟嘟的身子在历经磨砺中早就已经变得纤巧瘦弱,但她的脸上却仍旧有从前的痕迹,假若安福有心,是一定可以认出她来的。
在世人的眼中,她早就已经死了。但安福心中有鬼,说不定会立刻联想到她身上去。
穆嫣如今身份已定,虽然不怕安福的联想会对她有什么致命的打击,但秦王却是个十分多疑的人,她怕会连累到穆重临,坏了哥哥的事。
所以,今日她一定会紧紧跟在四姐姐身后,四姐姐做什么,她也做什么。是啊,从偏僻渺小的平城而来,乍然见到京城的锦绣繁华,自然该是自卑的怯懦的畏畏缩缩的,她就要这样不敢于人前,才不会被安福注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