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陷井?”这是道信心里浮起来的第一个念头。
道信身为禅门宗祖,正道领袖,生平行脚天下,每遇有不平之事总是伸手化去,视他为眼中钉的邪教高人不知凡几,如此情况倒也不是第一次遇上。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完全不见任何动作,道信的身形就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再出现时,却已然是在那老汉的身后,左手立掌胸前,右手微伸,罡劲吞吐,却是已然笼罩住那老汉几处大穴。
虽则他一直端坐说话,未曾回头,但以他的澄明道心,身周情况自是尽在掌握,巨细无遗。他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这房间里直到现在为止,除了这老夫妇之外,绝无第三人存在,而无论这一对老夫妇是什么身份,仅凭他们可以在他道信面前伪装成普通人的模样,让道信在如此距离还毫无察觉,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是以道信一击之下,毫不留手,也就是转瞬之间,手掌已按到那老汉的背后。
也就在这个时候,道信抬起眼来,看到的却是那位一脸怒意的老婆子,还有手上那应该是刚刚泼空了汤汁的菜碗。
“哗”的一声,滚热的汤汁四溅。
道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横挡在了那位老汉的面前,双手合什胸前,似乎并不见动作,那汤汁却尤如碰上一堵无形的墙壁一般,四下飞散,未曾波及屋中三人一星半点。
道信微微愕然地看着那老婆子,实在不知道这位刚刚还古道热肠的女主人,为什么会突然之间会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老婆子大概只是觉得眼前花了一花,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道信还站在面前,却是不依不饶地顺手操起了立在墙角的一支笤帚,批头盖脸地就象道信打了过来。
“你这和尚,我们好心舍你斋饭,你居然在我们面前诋毁西林寺的大师”,老婆子一边挥舞着笤帚,一面气冲冲地怒骂着:“你才是妖僧,我的东西就是丢了喂狗,也不舍给你这妖僧!”
道信也不闪避,笤帚挥舞虽密,却是没一次能打到他身上,只是他看着眼前纷乱的情况,却是知道现在俨然已经无法沟通,只能向着老夫妻两合什行礼,谢过了这一饭之情,这才转身洒然离去。
“砰”的一声,门在他之后重重地关上。
“哎呀!”房间里似乎传来了那老汉一声惨叫。
“你这老糊涂,居然跟人说西林寺大师们的坏话”,那老婆子似乎正在气头上,怒声喝骂道:“要是没有西林寺的大师们,小六都还没人超度呢,做人怎么可以这样忘本!”
“没有啊”,那老汉很无辜地辩解着:“你也知道我一直是最感激西林寺的大师们的,我怎么可能会说他们的坏话啊?”
“那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老婆子似乎也觉得老汉说的话有道理,缓下了语气,问道:“怎么那个和尚忽然就骂起西林寺来了?”
“他一开始就在乱说了”,那老汉愤愤不平地说道:“你也知道,我们昌松城里里外外,哪个不敬重西林寺,所以我就跟他说出去不要乱讲,小心被人打死啊!”
“呃,这倒是实话”,那老婆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然后呢?”
“然后他就问西林寺厉不厉害”,老汉摸着脑袋,边想边说:“我就跟他说当然厉害,县令啊,好多官啊,好多人都去参加了西林寺的大会啊。”
老婆子想了一下,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继续问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问我西林寺有没有给我们鱼肉”,老汉回忆着刚刚的对话,说道:“我就告诉他当然有啊,当年我们去帮着西林寺干活,又都不要工钱,结果西林寺就给我们准备了饭菜,那鱼啊肉啊可是真香的,我当时还带回过来一次,老婆子你忘了?”
“是啊”,那老婆子明显也想起了当时的盛况,口气里多了分憧憬:“我活到这年纪,还真是从来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呢。”
“奇怪”,不过她旋即回过了神来,向着老汉困惑地说道:“你说的都没什么啊,那和尚怎么会突然就生起气来了。”
“谁知道呢?”那老汉委屈地说道:“你看这多好的蛋花汤都给泼了,这是双黄蛋啊!”
“阿弥陀佛!”道信虽然人已到了远处,但以他的一双灵耳,却还是一句不漏地捕捉到了这两位老人的对话,不由得有些呆在了那里。
道信还是少年时代便升座成为禅门宗祖,地位尊隆,无数达官显贵曲意接纳,延请其开坛讲经,虽说他心境超脱,向来不以身份地位为意,但却身处在这种环境下面,却是自然而然就所交接者非富即贵,都是世家大阀的子弟,谈吐嘱文,本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他虽然生平行脚天下,时常在街头为百姓讲经,但在那样的情况下,自然都是他高踞法坛,口绽莲花,底下听者起信,纳头便拜,却也没有多少沟通的机会。
这些时日来,他心境益见圆融,也越来越喜欢混迹于市井之间,只是诸事烦忙,能与寻常民众们谈天说地的机会究归太少,再加上几十年来积习浸染,颇难更改,是以难免说起话来,与寻常百姓乡间俚语,隔了老大一层,这才引得那老汉会错了意。
只是这老汉说话虽然有些不清不楚,但若是道信不是先有成见在先,多追问一句,却也不是那么难以解释的。但道信这些年来所见所闻,已经让他习惯性地认为享有如此地位的僧院,难免多少会有些欺梁霸市的豪强行径,而崛起如此之速的僧院,更难免要使用些背地里的龌龊手段,是以事实上在尚未到得昌松县城之时,他心底下对于这个西林寺已经有所判断,这才会在与那老人家的对话之中一误再误,以至造成如此啼笑皆非的误会。
在这个大隋年间的时代,李子秋所行所为,委实都已然超出所有人的常识之外,道信若不是今日亲身领教,却也绝不会相信天下间会有一家僧院能够在上层人士之间享有如此声望的同时,居然还能得到下层民众这等倾心爱戴。
毕竟大隋初年的天下,平民百姓与世家门阀之间的关系虽然算不得紧张,但终归在利益上有着天然的对立,而有地位的僧院原本也就是门阀世家一般的庄园主,是以哪怕其他僧院也都会加入宗教效应以起到润滑作用,却也不可能有如李子秋那场度亡法会时所造下的那般机缘,能让昌松上下士庶民众有那么一刻打破了身份与地位的界限,留下了一个属于全体的共同的记忆。
“呵呵”,道信默思良久,忽然摇头一笑:“道信啊道信,你自诩道心通明,却不料今日执念丛生,堕此魔障,可笑,可笑!”
“这西林寺还真是非同凡响”,道信经过这一番挫折,却似是浑不为意,脸上笑意反是益来益浓:“有趣!有趣!”
他一路大笑,扬长而去,身后远处的房间里,那老婆子似乎有所感应,“吱呀”一声地拉开了门。
她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了一下,却不见方才那和尚的踪迹,这才关门闭户,只留下了一声轻骂:“啐,疯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