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才刚刚入城”,守着昌松城门的役丁,围着眼前的和尚转了个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怎么这么快又要出城?”
“阿弥陀佛”,穿着一袭旧僧衣的道信,苦笑着说了一句:“老僧认错路了,烦扰诸位,罪过罪过。”
道信前来,自然是来暗访西林寺的,他这一路行来,沿途也听说过不少关于西林寺的名声,知晓现在由他弟子慧彦所住持的西林寺,现在在这凉州之地,都已经算得上是第一等的大僧院,是甫到昌松,便径自往县城里行去,却是不晓得这西林寺居然不在城内。
“不是吧”,那役丁翻着手里的记录,一脸怀疑地继续盘问:“我记得你刚刚说是个游方和尚,准备寻地投庙的,这城里僧院众多,有什么好认错路的?”
道信心里也是一阵无语,这个年头但凡有点成就的僧院,除了象少林本院那样是以前的师门传承,不可轻动之外,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人烟稠密的坊巷里搬,像西林寺这样明明闯出了偌大的名头,居然还是把庙盖在城外的,确实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也难怪道信会没考虑到这一点。
以前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自己这个弟子这么有个性呢?
“阿弥陀佛,俗世认路,只为通达各处;僧人寻路,却为缘此见佛”,不过道信一生大风大浪见得要多了,当然不把眼前的场面放在眼里,他低眉合什,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城中僧院虽多,却没有老僧可以得而见佛的机缘,是以老僧无路可走,自然要说入此城来,本是认错路了。”
道信这话把所有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昌松县现在可不比从前,这两年来西林寺有趣的活动层出不穷,在场所有人至不济也都听过西林寺悟缘的俗讲说书,对于佛教一些基本的理念,确实也算有所普及,眼前道信的话虽然没几个人能听得懂,但大家都能觉得这话说得很像悟缘故事里高人的口气,很有些玄妙的道理。
“这个……大师”,那个役丁似乎也被狠狠地唬了一下,口气恭敬了许多,但还是犹豫着说道:“能不能让我看一下您的度碟?”
道信不由得心下微微纳罕,大隋虽说关禁森严,但因为天子佞佛,导致各地对于出家人也都是高看一眼,寻常游方僧人只要看起来确实有个僧人模样,出入城防一般寻常兵丁们也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多加为难,怎么说自己也是慈眉善目,活脱脱一副高僧的模样,再加上刚刚还妙解佛理,看着大家也都挺震憾的样子,怎么眼前这个家伙不纳头便拜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纠着自己不放?!
更何况以道信身份,还是能办成其他游方僧人都办不来的事情,早在进凉州之时,他就已经通过自己的关系办好了全套的关验、过所,依足了大隋的制度,却没想到还是会被眼前这守城兵丁给盯上。
他一生穿州过省,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倒还从未碰到过这种事情。
“我说小狗子,你是不是看这位大师是外地来的就要欺负人家啊”,道信还没说话,旁边也在准备出城的人群里面,有个老人家已经看不过去了,气愤地冲着那个兵丁叫道:“我告诉你,你这么欺负出家人,那是要折福报的,小心你连媳妇也娶不上!”
“就是!就是!”
“哪有这么故意刁难人家的!”
旁边一堆人也都附合着鼓噪了起来,这些役丁都只是供职于县府的力役,自然都是本县子弟,许多人跟他们原本也是熟识的,却是都打抱不平了起来。
不知还有谁知道这个小狗子内情的,还高声叫了一句:“我回去就告诉阿彩,让她再不要睬你!”
自西林寺那两场法会之后,在这昌松县和尚的地位空前高涨,实在也是很久未曾发生过这样为难出家人的事情了。
一群人都哄笑了起来,搞得那役丁满脸涨得通红,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不是的……老叔……不是我……实在是……”,他委屈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的,语无伦次地想解释些什么,却终归没说出口。这时城头跑下来另外一个役丁,趴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过去吧,快过去吧”,他躬着身,很真心诚意地向道信行了个礼:“大师,我刚刚真不是有意得罪,您别介意。”
周围的人这才都笑了起来,拥着道信向城外走,有人经过时还拍拍那个役丁的肩膀:“小伙子知错能改,还算阿彩不睬你记得还找我啊,我家有个妹子还没主呢!”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道信也跟着笑了出来,他摇了摇头,心底里也涌起一阵宁静喜乐的感觉。他自二十六岁时便得传三祖衣钵,成为禅门新一代的宗祖,尔后虽然行脚各处,但也多的是高踞莲台,宣说正法,直到近日里心境再有突破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混迹于这些市井百姓之中。原来佛法妙谛,也未必就一定要宝相庄严,高高在上,也可以流转在这些升斗小民的日用平常之中。
眼前这些百姓尊敬他、帮助他,却全然不同于那些只是为了获取更大好处的达官贵人,只是纯然地善良流露,看来这凉州西陲之地,倒真是称得上佛法昌盛。
“这位大和尚”,刚出得城来,那个刚刚第一个替道信说话的老人就向他行了个礼,说道:“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不如跟老汉回家用顿斋饭吧。”
“阿弥陀佛”,道信有点讶异地说了一句:“刚刚得施主仗义执言,老僧才能得以脱身,原本还未能有所报答,又如何敢再多有叨扰?”
“呵呵,您这话老汉听不太懂”,那个老人似是有点耳背,加上也听不大明白道信这文绉绉的话,只是乐呵呵地拉着道信的手:“走吧走吧,见了您这样还没地方落脚的和尚,要是还不拉回家用饭,回去我得被老婆子埋怨死。”
“是”,道信看着那老人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服,敛容肃然,向他郑重地行了一礼:“那老僧就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