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恶战来临(1)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九月十四日上午,赣北会埠东北八华里的无名丘陵高地上。

这座小山是守卫会埠的中国军队六十军设在主防御阵地外的最为重要的几个制高点之一,这一带都是丘陵地貌,穿行其中的道路狭窄而复杂,很不利于大规模的部队行军活动。这个小小的山头上几乎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遍地都是接近半人高的杂草以及沙砾石头,山体为风化岩石构造,没有直接的公路可供上下山。山顶处众多两米多高的裸露的巨岩,便于守军建立防御工事。山头的四周是一段比较开阔的平地,从山顶可以封锁住山脚下唯一的一条蜿蜒曲折而过的公路。

陆蕴轩正在指挥着一队国军士兵在阵地上挖掘着战壕,并在阵地正面布置一些针对日军步兵的地雷。忽然陆蕴轩似乎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隆隆声,他手搭凉棚向着阵地前方的那条满是沙尘的土路看去,赣北山区的晨雾导致远处的地平线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几座小丘陵那朦胧的身形外,阵地前方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变化。他转过头去对身边的传令兵说道:“让弟兄们再加把劲,把战壕再挖深一尺。”随即又从身边的小跟班张朝才手中接过望远镜,向着阵地前方的那一片开阔地仔细看去,他是个仔细认真,甚至有些较劲执拗的军人,同时也是个从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前夕就从黄埔军校毕业,经历过徐州会战、淞沪会战的老兵。军校里的学习以及在长江中下游平原上枪炮之中的洗礼,让他明白小心谨慎是军人最优秀的品质之一,也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最大的资本。

陆蕴轩是国军十九集团军第六十军暂编第一师四十九旅独立团二营一连上尉连长。他奉命率领一连共一百四十四人外加会埠保安团一个小队(相当于半个排)二十六人,共计一百七十人防守独立团侧翼阵地的这个三四十米高的无名丘陵阵地。而他们独立团的任务就是就地设伏,阻击从奉新前来,给进攻会埠城北的日军一零六师团的第二旅团第一步兵联队进行补给的一支补给车队。而他们连队的任务就是绕过日军步兵联队的正面,从侧面阵地突然出现阻击这支敌军,他们这百十来号人就如同一枚暗器,一柄淬毒的匕首,要在敌人背后狠狠捅上一刀,教训一下猖狂的日本鬼子。为了更好地牵制以及偷袭得手,陆蕴轩特地挖深了战壕,又找来许多的树枝、荆棘等物覆盖在阵地、士兵和武器身上,让他们更不易被发觉。现在架设在阵地最高处、沙袋夯土掩体中的那挺马克沁重机枪和三箱子弹就是送给小鬼子最好的见面礼。

赣北的这次防御作战是第九战区司令薛岳将军精心准备,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用十六个军三十多个师约四十万人的兵力,采取逐次抵抗诱敌深入的作战方针,在长沙附近组织防御,消灭进攻的日军。此次会战,正面防御战斗主要在赣北、湘北、鄂南三个方向作战。而陆蕴轩所在的第十九集团军就是赣北战场上的防御主力。

而这次作战,小日本也是不惜血本,花了大价钱。日军第十一军为打击中国军队的抗战意志,消灭中国第九战区部队,集中了最为精锐的第六、第三十三、第一零一、第一零六师团及三个旅团约十万兵力,在侵华战争头子司令官冈村宁次指挥下,采取奔袭攻击的方针,发动了所谓的“湘赣会战”,进攻长沙。意图一举攻占湖湘重镇长沙,并将第九战区抵抗大部一举围歼在长沙城下,极大地打击中国抗日官兵的士气和意志。

不过虽说他们一连是独立团侧翼阵地的一枚暗器、一柄尖刀,但此时的无名丘陵高地上,仅有一连一个连满编制一百四十四人和一个保安团小队的民兵和退伍的老兵油子把守。所有的重火力就是五门六零迫击炮,两门国产82式迫击炮,一挺马克沁水冷式重机枪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个掷弹筒。虽然力量单薄,不值一哂,但这个小小的连队的绝大部分成员都是从徐州会战、淞沪会战的幸存老兵之中抽调出来的,可以说都是已经死过好几回的老兵油子了,所以面对装备占优的日军也并不畏惧,他们在连长陆蕴轩的指挥下,第一时间加强了防御力量。

陆蕴轩第一时间指挥手下的士兵依照丘陵高低的地势修建了临时野战防御设施,在几个制高点用沙袋混合夯土木排设置了迫击炮阵地和机枪掩体。火力最强的那挺马克沁水冷式机枪则位于一道天然的石墙之后,外部设置了大量伪装用的树枝、野蒿草等物,只露出了一个射击口以及瞭望口,随时可以出其不意地冒出来,突然开火,压制并大量杀伤阵地正面的日军步兵。在阵地靠后的乱石堆里,设置了六零迫击炮和国产82式迫击炮阵地,可以用来压制仰攻的日军步兵。其余士兵则分成小组,分别利用丘陵高地上的战壕、石壁、乱石堆以及木排隐住身形,静候步兵联队的到来。

陆蕴轩所在的临时指挥所就是这个高地防守体系的中坚,这个小小的连部指挥所拥有一个坚固的天然的防御掩体,这是一个用丘陵顶端天然的巨石混合沙袋构筑而成的掩体,为了防止日军的重火力以及爆炸的弹片击穿沙袋,沙袋之外还有一圈足足有成人大腿粗细的原木捆扎而成的木排。木排与木排之间全都用两个拇指粗细的麻绳横一道、斜一道地捆成了斜十字形,一般的爆炸根本无法撕裂这些木排。而丘陵顶端的那几块高达两米、长七八米、宽三四米的天然巨石更是让他喜出望外。

他立刻带领自己的手下将这几块围拢的大岩石之间的空间建设成了自己的连部指挥所以及阵地上防御体系的中坚。在巨石与沙袋掩体后一左一右架设了两挺捷克式轻机枪,可以组成交叉火力,封锁这个掩体正前方五十米范围内的阵地。在指挥所的侧翼又配备了多个掷弹筒,在石墙后又构置了沙包掩体,组成了一个简单但却十分有效的防御设施。为了将这个防御体系真正地做到固若金汤,陆蕴轩一天一夜下来几乎没怎么休息,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亲手营建的防御阵地。又觉得有些不放心,顾不上喝口水、吃些饭休息一下,又指挥监督自己的手下,在阵地前方那条土公路上以及阵地前方的半山腰埋设了二十多枚反步兵雷。这些地雷都是他向团长求爷爷告奶奶要来的,据说是德国货,威力要比国产的土地雷强上数倍。

现在构筑工事埋设地雷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小鬼子主动送上门来挨枪子了。忙碌了一天一夜的士兵们早已经疲惫不堪,趁着小鬼子那给步兵联队补给的车队还没有赶到,开始抓紧时间窝在自己的设伏位置吃点喝点东西,小憩一会儿,当然这种小憩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种,在战场熟睡无异于找死。

陆蕴轩的连队里一共有一百四十四个人,是一个标准的连级配置,最高军事长官就是他这个上尉连长。作为装备着法式武器的滇军部队,他们的火力十分地一般,除了人手一支刚刚投产不久的中正步枪之外,整个连队只有四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挺马克沁水冷式重机枪,五门六零迫击炮和两门国产的82式迫击炮,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个掷弹筒,这就是他们所有的家当。不过好在弹药相比于其他连队还算充足,每个士兵都配发了一百五十发步枪子弹,马克沁重机枪也配备有整整三箱的子弹,除了一些国产的手榴弹之外还有一部分燃烧瓶,凑合着也能使。

团长让他担任掩护团部侧翼安全的任务。特别关照给了他三门六零迫击炮、两门82式迫击炮以及两挺捷克式轻机枪,使他的连队活力要比其他兄弟连队强上那么一点点。但是陆蕴轩并不认为单单依靠自己手中的这几条破枪,就能够抵挡敌人整整一个步兵大队的大规模进攻。听说这次小鬼子派来的都是火力最强、人数最多的精锐师团,都配备有97式坦克保驾护航。虽然这种自重十五吨的轻型坦克移动速度慢,火力弱,装甲薄,在苏制、德制坦克面前就好似玩具一般不值一哂。但是在缺乏重武器,尤其是反坦克武器的中国军队面前,它无疑就是所有步兵的噩梦。此刻陆蕴轩心底最大的担忧就是自己的部队缺乏有效的反坦克武器,如果团长能给他一门75毫米口径的山炮,他的内心也能踏实许多。不过他们只是一个普通连队,山炮这种紧俏货连团部都没有几门,根本不可能发给他们一个担任挡枪子任务的连队的。

陆蕴轩又手持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下阵地前方蜿蜒而过的那条通往奉新方向的公路,直到确认一切如常,才放下望远镜,接过了被戏称为“警卫员”的小战士张朝才递过来的一个冷馒头。由于时间关系,这个白面馒头早已经变得又冷又硬,陆蕴轩胡乱咬了几口,匆匆了事。陆蕴轩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冷馒头,又接过水壶,灌了几大口凉水,准备趁着作战间隙小憩一会儿,毕竟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

但就在这个当口,那个若隐若现的隆隆声突然又响了起来,而且比刚才更加清晰。陆蕴轩不由得脸色一变,连忙抓起望远镜再度看去。随即他突然转过身来,对身边的通讯员和士兵们大吼一声:“全连战备—发现日军补给车队!”

当天中午十一时三十七分,日军一零六师团第二旅团第一步兵联队下辖的第三步兵大队在五辆97式中型坦克的掩护之下,沿着奉新通往会埠的公路高速行进,逼近了会埠北门。长长的由摩托车、十几辆十轮载重卡车、自行车、步兵组成的急行军队列,向会埠小城全速飞来。隆隆的坦克以及行军队列扬起了阵阵尘土,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丘陵高地上的一连全连进入了戒备状态。

日军一零六师团第二旅团第一步兵联队,下辖的第三步兵大队指挥官是日本贵族藤原日次郎大佐,此刻他正环抱着佐官刀端坐在97式军用侧三轮摩托车车斗里。藤原大佐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子,保持着作为日本贵族以及高级军官的威严和体面。他掏出一架军用望远镜,仔细地凝视了一下公路前方的那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高地。

赣北潮湿而黏稠的晨雾已经在正午的阳光之下逐渐消散,透过望远镜看过去,前方是几个生长着茂盛的半人多高的杂草的小山丘,山顶之上还有好几块巨大的岩石,斑驳的身躯突兀地竖立在山顶之上,好似守护丘陵之中那条满是沙土的公路的巨人一般。而沿着这条土路,翻过眼前的这片丘陵高地再过去八华里,就是自己率领的军队此行需要增援的会埠老城。此刻身边的摩托车后座上,参谋已经把标注有会埠、奉新周围地貌以及国民党军队大致布防位置的军用地图摊开交给了藤原。藤原一边核对着地图的标识,一边用手中的望远镜把周围的山地和道路都仔细观看了一番。

看着前方五百公尺左右的那片丘陵高地,藤原的双眉不禁轻蔑地挑动了一下。他举起戴着白手套的大手,做了个停止前进的动作,顿时身后另一辆97式三轮摩托上的传令兵立即拿起一个军号,“嘟嘟嘟嘟”吹了起来,原本快速行进的部队倏地停下了脚步,好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佐佐木!”藤原冲着前方开道的一辆97式三轮摩托车里的小个子军官喊道。

“哈依!大佐阁下有何命令?”听到藤原的召唤,一个精瘦的如同猴子一般、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矮个子男人迅速从车斗里跳了出来,一溜小跑来到了藤原的车前,毕恭毕敬地敬了一个军礼。

“佐佐木,看到那片丘陵高地了么?”藤原指着公路前方五百公尺需要穿越的那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高地说道。

“哈依!难道阁下认为无能的支那军队会在这片丘陵高地上设伏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航空兵已经针对会埠的支那军队防线实施了连续三天的密集轰炸,他们还敢暴露在丘陵高地这种容易被发现的地带么?”佐佐木拿起自己的望远镜,仔细查看了一番眼前的那片丘陵地。最近连续的胜仗使得这个小小的步兵小队上尉队长也沾染上了骄纵傲气的毛病,认为在日本军队面前,装备落后、单兵素质低下的中国军队根本就是不堪一击,只能被动挨打。

“佐佐木你把支那军人看轻了,他们毕竟是悠久古老的民族,天生就有一种越挫越勇的劲头。难道你不记得喜峰口、台儿庄的事了么?就是因为当时部队的指挥官轻视了对手,这才折了我们皇军的脸面。”藤原大佐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个小小的山头上真的会有支那军队的伏击圈么?”佐佐木开始有些动摇了。

“不知道!不过中国有句古话:小心驶得万年船。佐佐木你带一小队士兵过去侦察一下。佐佐木,打起精神,放下你轻视敌人的心态。无论敌人如何地弱小,你都要百分之百全力应对,这是对敌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让一辆97式坦克为先导,步兵跟进,如果山顶有敌人,给我一个冲击就把山头拿下来!”

“哈依!这片丘陵高地的地形并不险要,地势也很平坦。如果山顶上有支那军队驻守,我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给全歼了!”佐佐木大言不惭地说道。

藤原大佐看着佐佐木那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嘴角只是微微上扬,仿佛是冷笑一般。他从军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黄金怀表,看了看,现在是中午十一时四十五分。

“给你们十五分钟,不管有无敌军,都必须迅速占领那座山头!”藤原举起望远镜,又朝那座横断在自己面前的高地说道。

“哈依,保证完成任务!”佐佐木敬了一个军礼,随即就跑到了行军队列的一边,拔出了腰间的尉官刀,扯着嗓子大吼道,“第一步兵小队集合!”

随即打头的六十多个日军士兵迅速脱离行军队列站到了公路边上。而一辆97式中型坦克也响起了隆隆的引擎声,开始在原地笨拙地掉头,炮口缓缓指向陆蕴轩连队所在的那个无名高地。

佐佐木举着尉官刀,一下爬上了97式坦克的炮塔,打开炮塔的顶盖,身子半截进入了坦克车中,一挥手中的尉官刀,扯着嗓子,好似好斗的公鸡一般,对准无名高地,向手下的那六十多名日军喊道:“第一步兵小队,目标前方五百公尺的无名高地,前进!”

体形庞大的97式中型坦克的尾部冒起了一股浓郁的黑烟,柴油引擎好像疯狂而嗜血的野兽,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随即如同一头狰狞而庞大的巨兽一般,挪动着笨拙的身躯,沿着那条满是沙尘的土公路,向着高地方向开去。随着佐佐木一声令下,第一步兵小队以97式中型坦克为先导,步兵手持轻机枪、步枪,六十多人分成若干个战斗小组紧跟在坦克身后,向着那无名高地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