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惠气冲冲离开,越想越不甘心,心生一计,拨下头上的金钗,又弄花自己的妆容,直奔荣妃居住的延禧宫。
荣妃倚在酸枝木贵妃椅上,贴身宫女汀兰朗朗读着《九十洲绣像列女传》中《孟母断织》篇,宫女玉兰则用鹅毛扇轻轻打着凉风。荣妃面带微笑,手指轻叩椅背。
凄惨的哭声打破了延禧宫的宁静,云惠披头散发闯进殿来,猛着跪抱着荣妃的双腿。荣妃分不清她是人是鬼,尖叫起来,亏得汀兰玉兰及时拉开云惠。
荣妃捧着心口,余悸未消地说:“本宫还以为是哪来冤鬼前来索命了,原来是你。”
汀兰劝慰道:“主子莫气,云格格定是受了委屈,只有到延禧宫才能讨个公道,这才缺了礼数。这班奴才,也不劝着点,话该让主子罚俸禄。”
荣妃用余光瞄瞄汀兰,说:“既是汀兰为你们求情,杖责就免了,罚俸两个月。还不给本宫滚出去!”延禧宫被如此一个疯婆子闯入,只被罚俸,实是轻罚了,跪了满殿的宫女太监连声称谢,告退出殿。
荣妃冷冷说:“看你这疯样,谁信你是四阿哥的女人。”
云惠哭道:“奴婢求主子做主。四阿哥赏赐了奴婢一匹料子,奴婢裁了这身新衣,今日去向嫡福晋请安,却被她好一顿冷嘲热讽。说奴婢是宫女出身,不配穿蜀锦,不配戴金钗,还让人泼了我一身茶水。奴婢在宫中举目无亲,依着主子恩德有幸服侍四阿哥,却没想受到这般欺辱。她今日泼我茶水,是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啊!”
荣妃冲云惠抬抬下巴,望了眼汀兰。汀兰会意,走到云惠跟前,将在伏身跪卧在地的云惠仰面推倒,氅衣正面的孔雀跃然而出。荣妃轻哼一声,道:“这么好的料子,绣工,的确是难得,怪不得你如此喜爱。”
云惠跟声拍马和道:“主子好眼力,为了绣工,奴婢还私下塞了十两银给针织局,用了最好的针线宫女,才赶制出来的。”
“恐怕也是借用那拉氏名义裁制的吧!”荣妃讥讽道,“孔雀虽及不上凤凰,也是百鸟之王,欲一朝飞上枝头,也要看看你的本事!”
云惠委屈道:“德妃不也是个包衣宫女出身吗?不一样成为永和宫之主。”
德妃生有二子,每个都可能是三阿哥胤祉争夺皇位的敌人,加之德妃出身卑贱,家宴与荣妃并席而坐,已让她倍感屈辱。换之旁人,绝不会轻易在荣妃面前提及德妃受宠。荣妃妒火中烧,汀兰知情识趣,递过一杯茶,说:“主子,莫与她一般见识。”
荣妃轻哼一声,冷笑道:“她配吗?飞上枝头,是飞上的是苍天大树,还是枯藤杂荆。她好像忘记自己的任务和身份了?汀兰,把这杯茶赏给云格格,让她清醒清醒。”
汀兰端着茶,走到云惠身边,轻轻叹了口气,将整盏微烫的茶浇在云惠头上。茶,还保留着沏出来的温度,透过秀发,直奔头皮。好在茶水不多,造不成大面积的烫伤,但也够云惠受的了。可她知道荣妃的性格,如果此时不忍,后面或许会受更大的罪。按宫规,主子罚奴婢,奴婢是要谢恩的,虽然云惠已成四阿哥身边的女人,但区区一个格格与当今圣上盛宠的荣妃比,差距太远。云惠忍痛磕头道:“云惠谢主子赏赐!”
荣妃站起身,缓缓走到云惠身前,轻蔑地说:“奴才就是奴才,打了烙印去不掉。你若尽心替本宫办事,本宫便让你做奴才中的主子。你若敢坏本宫的好事,就只能做奴才中的奴才了。懂了吗?”
云惠连连磕头,道:“懂懂懂!”
荣妃一声轻笑,对汀兰说:“派人给她换身衣服,好歹是延禧宫出去的人,别失了脸面!说罢,进了内殿。云惠终于可以把那忍耐许久的狰狞表情释放出来,仇恨的种子早已发芽。
晚间,亦蕊已睡下了,却听得院里子“乒乓”作响。云秋探后,一脸诡笑,偷偷来报:“云格格不知道受了什么剌激,喝了不少酒,在院子里砸东西呢!还把宫女都赶了出来,大家都找地方躲呢!”
亦蕊有些担心说:“难道是日里,我话说重了,惹她不痛快?要不,出去看看?”
云秋忙说:“福晋别去,被砸伤了奴婢可担待不起。”又过了一会,院里安静了许多,云秋笑道:“云格格已回采凤苑了,福晋也早些歇着吧!”
“不如喝碗冰糖燕窝再睡,宁神润肺的。”凝秋笑盈盈地手端炖盅进来。连续小半月,亦蕊都没有见过凝秋,此时又惊又喜。凝秋一边将燕窝盛出,一边解释道:“前几日奴婢不慎染了风寒,不敢近身伺候福晋。”
亦蕊忙问:“现下可好些了?”
凝秋笑道:“已大好了!多谢福晋关心。”亦蕊从未感到凝秋如此温柔体贴,倍受贴心,喝了燕窝,便睡下了。
这一觉,亦蕊果真睡得格外香甜。醒来时,已过了辰时。云雁云秋忙伺候亦蕊洗漱梳妆。此时,小礼子来报,云格格前来请安。
云雁疑道:“请安?她会那么好?”
亦蕊理理几缕鬓边的青丝,说:“请她稍候,就说本福晋还未起,不便见客。”
云秋急道:“说有什么用,她还不是会硬闯。小礼子,你可一定要拦住。”
说来也怪,今日云惠不仅没有私闯,而是恭恭敬敬地在门外等了近一个时辰,在请安时,也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不以姐姐狂妄自称。二人闲扯了几句后,亦蕊觉着云惠目光闪烁,四下窥望,问:“云格格是否相中明月楼什么物事,只管开口?”
云惠笑道:“妾身哪敢收福晋的大礼,只觉得明月楼布置雅致,可否容妾身参观参观。”
亦蕊微微一笑,说:“云格格请随意。”
云惠迫不及待地起身,第一件事就向西厢走去,在榻榻衣柜等地方寻找着什么。
云秋悄声说:“这地儿以前不就归她打扫归置吗?有什么好看的?”
逛了一圈,似乎没有找到云惠要的东西,见她满脸失望的样子,亦蕊好奇地问:“云格格要找什么?是否需要本福晋帮忙?”
云惠摇摇头,沉默半晌,说:“福晋,求您实言相告,四阿哥昨夜是否回宫了?”
亦蕊惊讶万分,与云雁云秋面面相觑,道:“四阿哥想必已出玉门关,圣驾随行,怎可随意回宫?再说,回宫定有仪仗先行,怎会如此默默?”
云惠呆呆点头,喃喃道:“是啊是啊……”
亦蕊见她那不自然的模样,不禁问:“莫非姐姐昨夜见到了四阿哥?”“不曾,不曾……”
云惠慌乱起来,执帕抹了抹额上微出的汗,“妾身有事在身,先告退了!”便急急往门外走,快走到门边时,又回头向亦蕊福了一福。
待云惠走后,云雁扑哧笑出声来,说:“云格格真有趣,昨日还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一夜之间,变得谦仁得体,礼数周全了。”
在胤禛外出的这四十日内,不见云惠再来生事,亦蕊也乐得逍遥自在。
终于盼到胤禛回宫,亦蕊意外地接到云惠邀她前往采凤苑,与胤禛三人共进晚膳。云雁云秋恨不得将柜里的衣裳全拿出来,一一让亦蕊试穿。见到自己满头翠玉珠钗,亦蕊哑然失笑道:“这是做什么,想把我叉成剌猬吗?”
云雁一手执着金凤展翅翠玉钗,寻着适合的地方,一边絮絮道:“福晋不在意这些,奴婢可在意了,绝不能让采凤苑的比下去。”
亦蕊笑着夺过玉钗,反手插在云雁的头上,说:“这样,就不会被比下去啦!”
云雁拨下玉钗,跺着脚说:“奴婢不是说自个,是说主子您!”
亦蕊缓缓地拨下一支支华丽的珠钗,说:“家宴而已,简单点。”
云雁云秋劝道:“福晋切不可掉以轻心……”
在一旁打理衣裳的凝秋见三人为妆容争执不休,便言:“福晋可否让奴婢拿个主意?”
亦蕊笑道:“能蒙姑姑提点,再好不过。”
凝秋为亦蕊束了个“燕尾髻”,挑了一只银镶珠宝珐琅彩菊花簪,在旁插上几朵小巧的贴晶缀珠花钗,让亦蕊换上一件月白色的绘嫩竹裙装。
云秋噘起嘴说:“一点都不好,如此朴素,怎胜得过那狐媚子?”
凝秋严肃地说:“闭嘴。云格格怎么说也是四阿哥身边的人了,怎可容人私下非议?宫中不可求得胜之心,否则求得就是不宁。”
亦蕊对镜一望,镜中佳人清丽脱俗,笑道:“姑姑果真深得我心。”
采凤苑
看得出这顿晚宴,云惠花了不少心思,菜式丰盛不说,还都有个应景的好名堂。云惠一身百花报福锦衣,娇艳动人,几杯水酒下肚,更是顾盼生辉,柔媚宛约。
时入九月,亦蕊虚弱,一阵秋风过,不禁打了几个喷嚏。胤禛说:“瞧你,身子哪有起色,定是这些狗奴才不曾好好照顾。真是人比黄花瘦了……”
云雁为亦蕊添件披风,亦蕊笑道:“妾身身子赢弱,怨不得他人。”
云惠忙接过话头:“福晋为人宽厚,云惠自愧不如。”
胤禛喝了口茶,看了看亦蕊,说:“今日云惠设宴,有一事求你,怕你不喜,特邀我出面。”亦蕊心中咯噔一下,勉强笑了笑。胤禛接着说:“云惠这格格已是众人皆知了,若还有宫女与她名讳共用,易让人当做话柄。你是福晋,帮着拿个主意。”
亦蕊暗笑想:“这云惠,不愿惹麻烦上身,倒把问题丢给我了。”再一寻思,说:“要不,让宫女们改云为雨,雨雁雨秋,祈着个大清国风调雨顺,也是好意头。”
云惠喜道:“多谢福晋,云惠敬您!”
亦蕊起身接过酒杯,不甚披风滑落在地。今夜正是十六,月上柳梢,大地莹白。亦蕊头上一枝菊花簪灼灼发光,碎晶石闪耀动人,明眸皓齿,肌白玉嫩,宛若广寒仙子下凡,如烟似雾。一旁红衣裹身的云惠,简直是市井村妇,俗不可耐。
胤禛失神,吟道:“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红装。粉蝶来难见,麻衣拂更香。”
亦蕊随口接上:“桂丛惭并发,梅蕊妒先芳。一入瑶华咏,从兹播乐章。”
胤禛鼓掌道:“好一个逍遥自在的瑶华咏。”
云惠不通诗词,全然插不上嘴,一杯杯往咽着苦酒。
凝秋端上一盘糕点,朗声说:“虽已过了重阳节,但这茱萸佩,菊花簪,重阳糕,乃民间讨节节高意头之物。茱萸佩奴婢已送至各房,请四阿哥、福晋、云格格共进重阳糕,为求来年事事顺利。”
宫中糕点精致不在话下,重点是在求个好意头,各人均挟了一块品尝起来。这重阳糕细腻幼滑,但奶味极重。亦蕊记得在家中食过重阳糕,清甜可口,不似如此。亦蕊正在寻思个中古怪,却见云惠已捂着口,呕吐不已,把刚才吃下去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胤禛不顾肮脏,亲自上前为她拍背,喝道:“苏培盛,还不快去传太医。”
“不用,不用!”云惠紧紧地抓着胤禛的袖子,说:“前些日子妾身思念四爷,食不下咽,伤了肠胃,已请太医来过,正在调理。”
胤禛心疼地说:“是哪个太医?院使?副院使?不行,我不放心,让他们再来一趟,我要亲自问问。”
云惠更是紧张,叠声道:“不不不……”
凝秋插嘴道:“云格格,还是请太医再来看看。万一病情加重,就不好了。至少可以提点奴才们在作息、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
云惠回头冲凝秋斥道:“你给我闭嘴!滚下去!”
胤禛越发奇怪,他推开云惠,对苏培盛耳语几句,苏培盛立即快步离去。
云惠散发出一种死人的气息,她知道,苏培盛去的方向正是太医院。她的秘密,全会揭开。亦蕊面对忽变,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拾起自己披风,给云惠披上。云惠一反前段时间的恭顺,打掉了亦蕊的手,眼里露出豺狼般的精光。亦蕊一阵哆嗦,这眼神,她曾在刘伯堃临死前看过。难道,云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