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生

江南的雨,少有这样的狂暴。

风狂雨疾,天地都仿佛要在这狂风骤雨中被摧毁一般……

一把碧青的油纸伞,遮不住狂风骤雨,顾思晓的身体被打湿了大半。

顾思晓瑟缩着身子,紧紧地捏着碧色的竹柄,仿佛这样,撑起的油纸伞就能为她遮住一切风雨的侵袭。

天色暗沉,古镇老街,烟柳画桥,尽笼于一片昏光,阴郁而神秘。

抬眼望去,长街尽头偌大的古宅,在这昏暗的天色中,仿佛一头盘踞在长街上的怪兽,阴沉,落寞,死样的静寂……

脚步停在大门前,顾思晓若有所觉地转过头去。

在大门左侧,有一片极宽的雨檐,看起来就好似一间没有门的房子一样,那是特意盖来供行人避雨歇脚的。江南一带大宅多是如此,门右面是系马栓,左面是雨檐。

雨下得太大,蜷缩在雨檐之下的两个乞儿,虽然极力缩在最里面,却仍然被雨淋湿了衣衫。

目光恍惚,顾思晓默默看了半晌,忽然上前,把手中的雨纸伞挡在了风口处。

一道闪电恰在此时划过长空,映亮了这方昏暗的天地。

桃花一枝,在碧青色的伞面上悄然无声地绽开,让这暗夜亮起一抹亮色。

紧紧护住怀中乞儿的小乞丐抬头看过来,黑亮的大眼闪烁着警惕的光,带着些许的疑惑……

目光只是一对,在闪电消逝,天暗下来时,顾思晓已转身离开。

没有去敲大门,她今天来顾氏祖宅,没有想惊动任何人。

绕过临街的正门,她转到后巷,寻到记忆中那一处隐在杂草后面的狗洞,毫不犹豫地弯腰钻了进去。

雨,打湿了衣裙,她冷得发抖,湿漉漉的脸格外的苍白,连嘴唇也冻得发紫。

这座自父母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老宅,草木森森,若是在夏日午后,会觉得凉爽怡人,可是现在树影幢幢,风动影摇,只让她觉得胆战心惊。

不敢惊动守着老宅的仆佣,她悄无声息地穿过庭园,沿着记忆中的青石小路,一路寻到后宅中的书房。

这间后书房,早些年是爹在用,爹病死后,他们迁出老宅,这间书房就再也没有主人。可是顾思晓知道,大哥有时候会过来老宅,有很多重要的信件、文书,都是放在这里的。

或许,她能够找到证据,找到那个大哥一直不肯说出来的人……

有些破旧的木门,在昏暗中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

顾思晓缓了缓心神,确定这样的微声不会惊动什么人,才溜进书房。

这样的小心谨慎,不是怕惊动老宅的看宅人,有损她这顾家小娘子的名誉,而是害怕那个隐在幕后,将她顾家害到如此悲惨的人发现她正在收集证据。

不管那个人是谁,既然有那本事让大哥闭口不谈,心甘情愿背下“逼奸杀人”的罪名,宁死也不肯吐露那人的名字,那想来也能轻而易举地让她……

咽了下口水,顾思晓心里其实很怕。

顾氏乃是江南制扇世家,百年传承,不只是在江南,甚至是在整个大夏,“扇王”之名,都是家喻户晓。店中所出,更是松江进贡的贡品。

月余前,松江府一桩奸杀命案震惊朝野,松江知府迫于上峰威压,竟以遗留在奸杀现场的一把“七宝扇”,而认定她家兄长、顾氏的当家人顾留白是“逼奸杀人”的真凶。

顾思晓几度相求兄长说出那把“七宝扇”主人为谁,却不想兄长竟宁可被判斩立绝也不肯说出其名。

万般无奈,顾思晓只得自己来这老宅寻找线索,以期能救兄长性命。

“一定要找到……”捏紧了拳头,顾思晓低声呢喃着。

顾氏出的每一把扇子都会有记录,更何况是那样珍稀昂贵的“七宝扇”。虽然店里没有记录,可是说不定大哥把记录放在了老宅里——只要找到那份记录,她就能救大哥。

光线昏暗,顾思晓点亮裹在油纸包中带来的蜡烛,看着早已布满灰尘的房间,心头涌上难言的哀伤。

就在这张书桌后,爹爹还在时,常抱着她,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从“一”到“家”,一字一句,都是爹爹亲手教会她的。

她的童年有很多时光都是在这间书房里度过的。

她还记得,她得了爹爹称赞,眉飞色舞地抬起头时,在一旁练字的哥哥总是微笑着叫她的小名:“我们画儿写得真好,比哥哥写得好太多……”

她那总是最温柔的哥哥,怎么可能会去逼奸杀人?!

合上眼,顾思晓深吸了口气,抛开那些让她想哭的回忆,径直去翻那张桌子。

这桌子是黄梨木做的,她还记得靠右边有个暗屉。那是爹爹放帐簿的地方,后来,也是她藏饴糖的地方。

可是,那个曾经放帐簿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只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目光凝住,顾思晓把蜡烛放低了些,细细打量。

虽然都是积灰,可是隐约的,她觉得中间那一块的灰少了些。看仔细了,却是一本方方正正的帐簿模样。

原本,帐簿是放在这儿的!

咬住嘴唇,顾思晓转身绕到书架前。书桌里没有,那就应该是在这里……

摸索着,扳下机关,书架便无声地划开。这书架后的暗室,除了爹爹、大哥外,就只有她知道。

只是顾思晓还未踏进昏暗的暗室,就听到一声轻咳。

心头一惊,顾思晓一下吹熄了蜡烛,一低头就钻进了暗室。她才关上书架,就听到远处隐约似乎传来人声。

听得不清楚,她捏着手藏在暗室中,在听到“吱呀”一声后,更是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难道是她惊动了看宅的仆人?

书架留了些缝隙,让她身处暗室却并不觉得太过气闷,可是想看清外头的情形,却很是困难。

顾思晓把眼睛凑近,却只能看到一片昏暗。

“主子……”有人低声说着,只是这一声,就被人止住。

顾思晓揪着衣襟,只觉心狂跳不已。

这不是顾家的人,难道、难道是害大哥的那人?!

咽了咽口水,顾思晓瞪大了眼,极力想要看清,可是却只能隐约看到恍惚的人影。

是男人!

她只能看出这些,就在她咬着唇,把眼睛紧贴在缝隙时,书架突然被重重地一击。仿佛是什么人狠狠地一脚踢在书架上。

一只眼,隔着缝隙,与顾思晓对个正着,骇得顾思晓惊呼出声。

虽然立刻意识到不妥,紧紧捂住嘴,可却已经迟了。

书架划开,一道旋风刮了进来。顾思晓还未看清来人,已经被一脚踢倒在地。

挣扎着,想要挣脱,可是踩在她小腹上的那只脚却似生铁铸的一般,她如同被石头压住的乌龟,怎么都挣不脱。

挣不开,顾思晓瞪大了眼睛去看,可是看到的却只有一双冰冷的眼眸。

看不清那一袭黑衣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是那双冷得好似没有半分感情的眼却让她的心口发紧,遍体生寒。

暗室狭小,她听到有人走进暗室。

借着外面亮起的微光,她想要看清来人,却只能看到那半截华衣上的繁复花纹,还有那双黑色的小牛皮靴子。

一只大手覆住她的双眼,不知是她太冷,还是那人太热,她只觉他的手仿佛是块炭般,让她本来冰凉的皮肤也泛上一丝热。

有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侧,她恍惚里觉得听到那人在叹息,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睫毛轻颤着,触到他的掌心,顾思晓的嘴唇轻颤,强自镇定地问:“是你——你就是那个订做了‘七宝扇’的人!”

没有人回答她,却有一只同样炙热的手游移至她的脖颈,慢慢收紧、收紧……

又抓又挠,顾思晓挣扎着,试图掰开捏紧她咽喉的手,却无法撼动那只手半分。呼吸急促,她只觉咽喉火一般烧灼着,没有空气,她的意识渐渐昏沉,然后,就再也没有办法喘息……

“呼——”终于,能再呼吸到空气。

顾思晓大口地喘息着,惊魂渐定,才留意到头顶那一片天空。

不、不是在书房里了。她喘着气,偏过头,才发觉自己不是在顾家老宅,而是在一处荒凉的破庙。

破败的院子里,荒草丛生,塌了半边的破庙,连扇门都没有。

这样的破庙,她从没有来过。

是、是被弃尸荒野?!那两个人,以为她死了,所以把她丢在这座破败的庙宇吗?天可怜见,她居然死里逃生,又活了过来……

咳嗽两声,顾思晓爬起身来,只觉得头重脚轻,又好像隐隐有些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这具身体,好似不像她自己的一般,竟有些不受控制。

甩了甩脑袋,顾思晓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几次差点一跤跌在地上。

“呀!你醒了……”一个半大男孩从只剩半扇山门的寺外跑进来,看到顾思晓,立刻就笑起来。

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男孩吓了一跳,顾思晓后退一步,才又稳住,“是、是你救了我?”

“除了我还能有谁?傻子似的!”男孩责备着顾思晓,跑到大殿前的台阶上,把手里豁了口子的陶碗小心翼翼地放在台阶上。

“快过来喝粥吧!难得我今天要到的不是剩饭,还热乎乎的呢!还是王家大娘人好……”絮叨说个不停的男孩回过头,抬手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脸,有些奇怪地叫着顾思晓,“丫头,你怎么还不过来?”

丫头?!

怔怔地看着那个穿着旧衣破鞋,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顾思晓满心疑惑。这少年,看起来分明是个乞儿,怎么会叫她什么丫头呢?

“小哥儿,”喉咙发干,她瑟声道:“多谢你救了我,但——我、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