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中国佛教涅槃观念的演变与发展(1)
- 中国佛教哲学要义(方立天文集·第五卷)
- 方立天
- 4429字
- 1970-01-01 08:00:00
佛教是富于理想主义和超越精神的宗教。中国佛教最高目标是,通过佛教道德和禅定等修持实践,实现超越生死痛苦,获得人生的解脱,成就自由自在的理想境界。
唐代著名诗人、画家王维的《叹白发》诗云:“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注释:《王右丞集》第6卷,四部丛刊影印本。]佛教的解脱在于脱却人世的烦恼、悲伤、羁束、痛苦,进入自在的境界。所谓解脱,就是从痛苦中解放出来;所谓自在,就是自觉、自得、自由。表示佛教解脱境界的概念有涅盘、佛、如来、法身、净土、佛土、真如、实相、自性、无位真人等。这些概念的内涵有的是相互交叉的,如,如来与法身、真如与实相等。这里要着重论述的是涅盘、佛和佛土这三个概念。从解脱论的内在结构和逻辑发展来看,佛教首先是把涅盘作为熄灭烦恼,消除痛苦的理想境界。释迦牟尼逝世后,为了说明他所阐扬的教理的恒久性,他的门徒又提出法身说,也就是佛身说。后来,大乘佛教提倡多佛说,由此又相应地提出佛所在的理想空间——净土说。涅盘、佛、净土,是最典型、最集中、最形象地表述佛教理想的核心概念,也是统摄其他相关内容的关键性的概念,相应地我们将分三章依次论述涅盘、佛、净土三个概念在中国的演变,并总结其思想特点。
印度佛教涅盘学说略述
涅盘,梵语nirvana音译,又音译为泥曰、泥洹,意译为灭、灭度、寂灭、圆寂,是指灭除了烦恼、痛苦及其产生原因的境地。此外,释迦牟尼在现世成道即由人成就为佛后,其肉体死亡,也称涅盘、般涅盘、大般涅盘。
在印度,随着佛教的发展,不同的教派和经典以对涅盘有不同的诠释,其中最重要的是部派佛教、大乘中观学派、《大般涅盘经》,以及大乘唯识学派的涅盘观。
一、部派佛教的两种涅盘说
部派佛教通常视涅盘为灭除烦恼痛苦的状态、境界。如《杂阿含经》卷18云:“涅盘者,贪欲永尽,瞋恚永尽,愚痴永尽,一切诸烦恼永尽,是名涅盘。”[注释:《大正藏》第2卷,126页中。]那时把涅盘分为有余(依)涅盘与无余(依)涅盘,认为后者是人生的最高理想境界。《中阿含经》卷40云:“涅盘者,无所依住,但涅盘灭讫,涅盘为最。”[注释:《大正藏》第1卷,682页中。]有余涅盘虽断除烦恼,但仍有肉体残存,肉体是残余的身,这是说,有余涅盘已灭除了烦恼,又灭除了以后生死流转的因,但作为过去世业报造成的果报身即肉体还残存着,活在世间,且还有思维活动,因而这种涅盘是不彻底的。而在无余涅盘境界中,不仅灭除了烦恼、生死的因,也灭除了烦恼、生死的果,是灰身(焚骨扬灰)灭智(灭除思维),死后不独肉体不复存在,连思维也没有了,生死的因果一起灭尽,一切归于寂灭的状态,获得彻底的解脱,这是最高的理想境界。一般认为,释加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只是达至有余涅盘境界,直至八十来岁逝世时,才是真正进入了无余涅盘境界。
二、中观学派的涅盘与世间无差别论
部派佛教各派虽都以虚无寂灭为涅盘的主要内涵,提倡厌弃身世,厌恶世俗,厌离世间,但对涅盘有无实体的问题却存在着不同的看法。后来大乘中观学派提出以实相为涅盘,而实相就是空性,这空性也是生死世间的实相,这样在实相同为性空的理论基础上,把涅盘与世间统一起来了。《中论·观涅盘品》云:
涅盘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盘,亦无少分别。……涅盘之实际,及与世间际,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注释:《大正藏》第30卷,36页上。]
这是说,涅盘的实际与世间的实际,即两者的本来面目、状态,都是性空,并无丝毫的差别。也就是说,世间事物的实相即是涅盘的内容。中观学派以实相为涅盘,称为“实相涅盘”。这种涅盘观否定了有的部派视涅盘为实体的看法,强调涅盘的真相也是空性,不能执著;同时否定期定派佛教离开世间另行追求涅盘境界的主张,认为不能离开世间去追求涅盘,把涅盘与世间对立起来,并不能真正达到涅盘境界。中观学派的观点,在佛教人生理想论方面引发了四个转变:一是把修持所追求的目标定位在把握世间事物的实相即空性上,也就是说,体悟实相,直悟性空,就是涅盘,就是人生理想境界。二是把修持实践的重心转向对事物实相的认识,这是一种特殊的认识,是否定性的认识,是超越语言、思维的直觉体认。这也是一种特殊的智慧——般若观照。三是彻底地、全面地确立空观,强调不仅世间是空的,涅盘境界也是空的,对理想境界也不能执著。四是确立涅盘与世间无差别论,这不仅填平了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鸿沟,拉近了人与佛的距离,而且使佛教转向贴近世间,关怀人生,因而又使涅盘成为具有现实生活内容的人生理想理论。
三、《大般涅盘经》的涅盘四德说
《大般涅盘经》在般若空论的基础上,又发展了部派佛教的涅盘思想,提出“常、乐、我、净”四种属性的理想境界说。
《大般涅盘经》指出,声闻和缘觉二乘所得的涅盘不是大涅盘,“二乘所得非大涅盘,何以故?无常、乐、我、净故,常、乐、我、净乃得名为大涅盘也。”[注释:《大般涅盘经》卷23,《大正藏》第12卷,502页中。]这是说常、乐、我、净是大涅盘的特性,而大涅盘唯有佛、菩萨才能得。所以称为大,是表示不可思议、大自在的意思。“常”是永恒、永久,“乐”是安乐、幸福,“我”是自我、自由,“净”是清净、高洁。此经认为,常、乐、我、净有两种:一是凡夫以无常为常,苦为乐,无我为我,不净为净,是四种颠倒的邪见;一是诸佛的常、乐、我、净,也称作大常、大乐、大我、大净。如经文说:“乐有两种:一者凡夫,二者诸佛。凡夫之乐无常败坏,是故无乐,诸佛常乐无有变异,故名大乐。”[注释:《大般涅盘经》卷23,《大正藏》第12卷,503页中。]又说:“涅盘之性是大寂静,何以故?远离一切愦闹法故,以大寂[静][注释:“静”字,据文义加。]故,名大涅盘。”[注释:《大般涅盘经》卷23,《大正藏》第12卷,503页中。]还说:“有大我故,名大涅盘。涅盘无我,大自在故,名为大我。”[注释:同上书,502页下。]“身若无常则名不净,如来身常故名大净,以大净故名大涅盘。”[注释:同上书,503页下。]此经还强调:“涅盘实非是有,诸佛如来随世俗故说涅盘有。……随世俗故说言诸佛有大涅盘。”[注释:同上书,503页下。]意思是涅盘是非常纯净的,纯净就是非有,是超越世俗的有无,而涅盘有无是世俗的观念,所以说有是随世俗而讲的。同样,常、乐、我、净也是超越有无、生灭的,是不可思议的德行和境界,是不能以世俗的有无论之的。
四、唯识学派的涅盘即真如离障说
大乘佛教还从与最高真理真如的关系角度切入,来界定涅盘的意义。唯识学派就是这样阐述的。《佛地经论》云:“涅盘即是真如体上障永灭义。”[注释:《大正藏》第26卷,312页中。]《成唯识论》卷10云:“此(大涅盘)虽本来自性清净,而由客障覆令不显真圣道生,断彼障故,令其相显名得涅盘。此依真如离障设施,故体即是清净法界。”[注释:《大正藏》第31卷,55页中。]这部是说,真如即最高真理,它的体性是清净的,真如如实显现其本来相状,就是涅盘,而真如的显现又要通过离障的工夫,也就是说,要从主观上努力灭尽障蔽真如的烦恼,在离障灭障的努力中,真如就能自然显现,从而达到涅盘境界。唯识学派还把涅盘分为四种:本来自性清净、有余依、无余依、无住处。[注释:《大正藏》第31卷,55页中。]其中有余依和无余依两种涅盘的意义和部派佛教所讲的没有什么不同,这里不加论述。本来自性清净涅盘,就是上面所讲的真如,真如的本性是清净的,是一切众生所平等共有的,只是凡夫的真如本性为客尘所覆障,圣者因内证而显现其真如本性。无住处涅盘,也称“无住涅盘”。这是大乘菩萨为了利乐有情,即使自己的觉悟达到成佛的水准,可以进入涅盘境界,而不进住,坚持弘法,普度众生。如相传地藏菩萨就发大愿:一定要先度尽六道轮回中的所有众生,自己才最后一个进入涅盘境界。
印度佛教对涅盘的意义、类别、本性、属性作了充分的论述,涉及涅盘与烦恼、人身、实相、真理、世间、众生等诸多关系,拓宽了人类理想境界的空间。上述大乘中观学派、《大般涅盘经》和唯识学派的学说,都从不同角度为佛教人生理想的实现展现了新途径和新天地,影响至为深远。
汉、魏、晋时代的涅盘思想
印度佛教的涅盘学说传入中国以后,在中国传统思想的强大制约和影响下,其侧重点和内涵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汉、魏、晋时代,中国佛教学者对涅盘概念侧重以黄老的“无为”观念去比附、阐扬。东晋时,南方的慧远是以神不灭观念去阐释,北方的僧肇则用般若中观学说来贯通。南北朝时代则转向涅盘学说与心性论的结合,到了隋唐时代,又大力阐扬涅盘佛性——自性的学说。
汉以来,黄老道家的“无为”思想极为盛行。东汉的佛经汉译创始人安世高就以“无为”译涅盘,他译的《阴持入经》卷下云:“欲度世,是为尚有余无为未度;已无为竟,命已竟毕,便为苦尽,今后无苦。”[注释:《大正藏》第15卷,176页中。]“尚有余无为未度”,即有余涅盘。意思说,因有肉身存在,涅盘还不完全彻底,仍需要“度世”。“已无为”即无余涅盘,“已无为竟……令后无苦”,是说肉体灭尽,没有生死,也就彻底消除痛苦了。牟子《理惑论》第一章也以“无为”指涅盘。直至东晋时代,郗超在《奉法要》中还说:“泥洹者,汉曰无为,亦曰灭度。”[注释: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23页。]袁宏在《后汉纪》中说:“沙门者,汉言息心,盖息意去欲,而归于无为也。”[注释:《后汉纪》卷10,5页。]也把无为视为僧人的人生理想目标。道家所讲的无为是顺其自然的意思,与佛教涅盘的涵义并不相同。佛教学者以无为来理解、比附涅盘,就为涅盘学涂上了一层浓重的道家思想色彩。
东晋时,南方佛教领袖慧远法师,在出家前就具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素养,传统的神灵不灭观直拉影响了他对涅盘的独特理解。《高僧传》卷6《释慧远传》载:“先是中土未有泥洹常住之说,但言寿命长远而已。远乃叹曰:‘佛是至极则无变,无变之理,岂有穷耶?’因著《法性论》曰:‘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注释:《大正藏》第50卷,360页上。]“至极”、“极”,即涅盘。“性”,法性,本性。“宗”,究极本原。这就是说,涅盘以不变为本性,而要得到这种不变的本性,又必须以体证终极为本原,也就是要“反本求宗”。慧远在《沙门不敬王者论·求宗不顺化》中说:
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注释:石峻等著:《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83页。]
这是说,返归终极本原者,不以生命牵累自己的精神;超脱世间束缚者,不以爱憎的情感牵累自己的生命。如此,不仅形体生命可以消灭,进而精神活动也可以停止。这样就处于一种冥然无形的不可知的超然状态(“冥神”),处于对外界无所爱憎,无境可对(“绝境”)的超越境界,也就是最高的涅盘境界。慧远把涅盘理解作生灭神冥,形尽神存的境界,这和印度早期佛教以灰身灭智,永灭生死为涅盘是颇异旨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