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君生我未生

“谢谢,我好受多了。”

片刻后,云若辰发现自己因为疾跑而扑通扑通狂跳着的心脏终于平复下来,紊乱的气息也缓和多了。

赵玄笑笑,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几人都没有异议。顾澈见云若辰刚才脸色白得吓人,又见叶慎言很不满地瞪着他,心里也早后悔把云若辰叫出来玩了。好在这个赵玄带了药!

这时他们离刚刚的街口已经很远。石头掀起窗帘看了看,告诉顾澈他们到了靠近甜水河另一端的五桥街。距离靖王府只有三条街道而已,很快就能把云若辰送回去。

“阿澈,今晚其实不关你事啦,别苦着脸。”

云若辰见顾澈愧疚地看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孩子,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啊?

本来就是她管闲事才惹来坏人们嘛。顾澈非要把责任揽在身上。

“要不是你刚才机灵带着我跑,我们早被他们追上了呢。”

云若辰很大方地说起刚才的事,几个男孩子的表情却都不自然起来。

呃,刚才顾澈是抱着云若辰跑的……

好吧,大家就把这事忘掉好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嬷嬷说着。

“我今晚逛得很开心啊,还吃到了很多好吃的。”云若辰安慰着顾澈,又扯开话题问赵玄为何独自驾车出门。

原来赵玄是代替生病的父亲应邀到定国公府邸去参加赏灯宴的。宋国公、定国公这几家都比较低调,和近来的许多大事件都没有牵扯,所以富有生活情趣的定国公还有兴致开赏灯宴。

云若辰心想,赵玄的父亲宋国公赵祁病得真是时候,躲过了好多事呢,却不知是真病假病?莫怪宋国公府能历经数代都能屹立不倒,的确很有智慧啊。

“定国公府的灯好看吗?”

“好。”赵玄淡淡地应她:“定国公府专门扎了三座鳌山灯棚演灯戏,他府里的赏灯宴,往年在京里也是有名的。”

说到鳌山灯,云若辰想起刚刚自己为了脱身而砸坏的那座灯山,又是一阵内疚。迟些让叶慎言去打听看看主人是谁,暗里把钱陪给他吧。

“灯戏,我也想听。”云若辰神往地想着:“今晚看到的那些花灯也很漂亮,啊,可惜我一盏都没买呢……”

之前也不是不能买,是买了不好带回府里。这时她才想到石头怀里抱着的那些小玩意——唔,不出所料,早就跑丢了。石头这家伙,连自己的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呢。

“是吗?”

赵玄挑了挑眉,抬手撩起车帘看了眼窗外,忽然扬声让车夫停下。

“嗯?”为什么要停车?

“这边街上也有卖灯的。”赵玄指着外头对云若辰说:“我陪你去挑一盏吧?”

真体贴。

云若辰翘起了嘴角。

车外的灯火透过窗棂映在她眼里,点亮了她嘴角的笑意,赵玄略略一怔。

她还是狼狈的。蓬着头发,脸上沾着灰黄暗淡的油彩,一身平民少年的装扮……可她这一笑,却在刹那间让窗外灿然灯火都失了颜色。

“赵家哥哥有心了。我买了也带不回去啊,不必了。”

她婉言谢绝他的好意。赵玄想了想,说:“那要不要去买一盏水灯?”

水灯?

云若辰疑惑地看向他,赵玄解释说:“就是可以放到河里的花灯。很多人买来许愿的。你看。”

几人都张目望向窗外的甜水河,果真看见河面上漂浮着一盏一盏的小花灯,都极玲珑可爱。

“走吧?”

赵玄再问了一次,语气是鼓励的。顾澈也说:“小郡主,我陪你下去买。”

“这样啊……好吧。”

云若辰终究是女孩子,对漂亮的东西天生没有抗拒力。她随便理了理头发,被叶慎言搀扶下了车,就在附近的花灯摊子上挑起花灯来。

那卖灯的小贩很热情,叽叽呱呱介绍了一大通。什么芙蓉灯最精巧,牡丹灯颜色最好看,娃娃灯圆圆的很讨喜……

云若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觉得每一个都很好很顺眼。唉唉,挑哪个好呢?

“看得我眼睛都花了……啊,赵家哥哥,不如你替我选一个吧?”

“我?”

赵玄愕然,低头在摊子上看了一圈,随手拿起一个问云若辰。

“这个如何?”

云若辰接过来一看,却原来是个果红叶绿的石榴灯。层层叠叠的绿纸中间托着饱满的石榴果,的确扎得很精致。

“石榴……啊,那天你也送了个石榴给我吃呢。还记得吗?”

云若辰突然想起半年前的中秋宫宴。

那是靖王府气运的转折点。

她在皇帝面前说,靖王府有祥瑞,没有人相信。那时勋贵云集,他们父女却只能孤零零站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无助等待着前往靖王府查证的队伍归来。

然后,赵玄出现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只石榴。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是记得的,记得那个在她孤立无援时为她送来点滴温暖的少年。记得那石榴汁水饱满的籽儿在舌尖上绽开的甜美,记得他在满园冠盖中白衣翩然的清逸背影。

“就它了。”

她捧起那盏石榴灯,让摊贩替她点燃。

“小姑娘,要不要许个愿啊?”

摊贩很殷勤地指着一边的笺纸和笔墨。他们才发现,原来人家买灯的人大多也都会写许愿条,这会儿还有几个人蹲在那儿写呢。

“慎言,替我拿一下。”

反正都买了灯,不许愿太可惜了嘛。她挽起袖子也拿起纸笔,就着窄小的桌案写了一张许愿笺,又小心翼翼地吹干。

赵玄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又见她把长条笺子轻轻折好,转头回来接过叶慎言拿着的灯,把许愿笺放进灯罩里。

“这样放进河里就可以了吗?”

她问那摊贩,摊贩点头乐呵呵地笑着说:“对呀,小姑娘,你拿到河边放下去就行了。但是,一定要诚心,许的愿才灵哦!”

诚心……吗?

她很诚心很诚心,但她的愿望大概永远都不能实现了。

云若辰轻轻捧着那盏石榴灯,跟着其他放灯的人们走到河岸边一处宽阔的所在,缓缓蹲了下来。

她没有急着放灯,只将灯先搁在前方地上,十指交扣默默祈祷。

她能将所有术法口诀倒背如流,也清楚记得众多神灵仙佛的名字,可这一刻她并没有念法诀也并没有召唤神仙。

她只是在心里轻声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喜欢上你了。

请原谅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感情。

我的喜欢,只是我一个人的喜欢,我不愿这感情造成你的困扰。

所以……

请相信我以后再不会失态,再不会任性,再不会……在梦里苦苦追寻你的身影。

我只愿,我对你的喜欢能像这盏小灯一样,顺着河水慢慢地漂走……

对不起,我不能再喜欢你了。

聂深。

她睁开眼时,发现他们都已站在她身边。

“稍等。”

云若辰笑笑,两手提着石榴灯的边沿,弯腰将灯放进了甜水河。

夹着冰块的河水缓慢地流动着,很快就将她的石榴灯带走了。刚眨眼还能看见它在数丈外的水面上漂动,再眨眼的时候,那灯已经汇进了光流里,再也无法辨认。

如水滴流入大海,像砂砾掉落河滩。

她只愿她的感情,也可以这样自然而然地消失在时间的河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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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后,云若辰被叶慎言护送进了靖王府的后门,赵玄和顾澈才放心地离开。再将顾澈主仆送回顾府后,赵玄回家,去向父王请安。关于今晚的小意外,他只字未提。

夜已深,城里还处处响着鞭炮、烟火与锣鼓编织成的乐声。不过这些声音传不到深宅大院里。赵玄的屋子,一如既往地清净。

他坐在灯下,静静地看着烛火跳动,并无多少睡意。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知道她是个早慧的少女。能够不动声色地讨好出名难伺候的老皇帝,这份心机,真是少有人及。

那时他就告诫自己,这个女孩子太聪明,也太危险,他必须与她保持距离。

然而还是在那天晚上,他见她陪着靖王站在御花园角落里,瘦小的身子站得笔直,有种孤独的倔强。

那倔强是高傲的,他突然觉得,她有些像他。

她站到众人前高声宣扬靖王府的祥瑞,不管主动或是被动,无非是在为靖王府争取。

那一刻他突然想为她做些什么,可他能做的,也不过是顺手送上一只水果……

她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放灯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赵玄伸手沾了点烛蜡,看着软热的白蜡在指尖上逐渐变成硬壳。手指一捻,硬壳碎成粉末,簌簌地掉下来。

借由这无聊的游戏打发时间,他一遍遍地捻着烛蜡,桌面上很快落了大片粉末。

粉末又被他聚拢到一处,用手掌压成平平的一片。

然后,他用指尖在上头划了一个“君”字。

云若辰在许愿笺上写字的时候,或许不曾注意到,他就站在不远处,将那娟秀的小字尽收眼底。他并不是故意偷窥,但只扫了一眼就被那句诗完全吸引了目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赵玄很震惊。

她还这样小,心里已经藏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