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
马车在顾府门前停下,银翘和连枝先下了车放好脚垫,才一左一右扶着云若辰下来。
“郡主,小心地上滑。”
云若辰点点头,扶着银翘的手踏上顾府的台阶。等她们走完最后一级石阶,才从门房里走出个老苍头问访客何人。
云若辰见那老苍头一身棉袍半新不旧,神色平和,丝毫不像高官家的豪奴,对顾家的家风又有了新的认识。
看来顾阁老是真清高,才会这般不拘小节。有些四五品的官儿,家里阵仗已大得不得了,门房里坐着七八个家奴小厮,客人来了不给门封才不替你通报。顾原老先生身居高位,却不爱摆排场,委实难得。
然而太过清高的人,在这个更重视和光同尘的官场上能走多久?云若辰实在没什么信心。
跟着云若辰出门的长随递上拜帖,老苍头才露出了几分惊讶神色,忙过来给云若辰问安。
华容郡主莅临顾府,顾家人可也不敢怠慢。
老苍头赶紧将云若辰一行请进去,小步跑着叫人进里头通报顾阁老了。
都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内阁的阁老们虽然没有宰相之名,却有着宰相之实。
然而顾家的院子,完全没有“神仙洞府”的富贵奢华气象,就是个普通的四进宅门。有些院子吧,虽说也不大,但主人心思巧妙,也能布置得园林精致、花木扶疏,顾家也不是这一类。
“顾老先生真是个务实的好官呐。”
云若辰没什么诚意地在心里赞叹了一句,在她看来,这更代表着顾阁老是个毫无生活情趣的老头儿……不过这样的人还比较好打交道,她喜欢。
在老苍头的引领下,云若辰绕过外院的影壁,忽然听到一阵喧哗。
“哎呀,快去叫富管家,又打伤了一个……”
“有没有搞错,这都第几了……”
“没法子,小公子他……”
“唉唉唉……”
好些个褐衣奴仆在院子里跑动着,神色慌张,像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呃,怎么回事?
云若辰好奇地看了眼引路的老苍头,只见那老仆脸上露出尴尬表情,又说不出什么只是呵呵地憨笑着。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耷拉着胳膊的男仆被人搀扶着从面前走过,还不住哼哼唧唧的。
难道是顾家主子在惩戒下人?那也没必要搞得这么鸡飞狗跳的啊。虽说她觉得顾家的家风是走随性路线,不过随性到这种程度,有点略奇葩……
家教良好的云若辰打算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继续按照既定路线朝外院大厅走去。老苍头见云若辰不说不问,顿时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带着她朝前走。
银翘皱了皱眉头,这老人家真不懂事。眼看着雪下得这么大,地上又滑,怎么还越走越快。郡主千金之躯,摔着了可怎生是好。
云若辰微低着头,依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着,耳边依然不停听见奴仆们在跑动说话。
“好啦好啦,早知道你们这么不耐打,下回不找你们陪练喂招了!一群没用的东西!”
突然间,在她身后传来一句高声呼喝,嚷得满院子都在响。
声音好像还挺年轻,似乎是属于一个还没到变声期的少年人,尖锐锋利,光是听声音就知道这男孩子脾气很冲。
“哎,小姑娘,你是谁?”
云若辰刚闻声侧过头朝后方看了一眼,对方发现有客人来,居然远远打起招呼来。
这回不止是银翘了,连枝都忍不住黑脸,这顾家的人……怎么都如此不靠谱啊?
云若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疾步朝她走来的少年。
少年的脚步很快,踏在雪地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那是一个真正的少年。
看到他的第一眼,云若辰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她在这个世界里见过的少年人,其实并不少。不说叶慎言与赵玄这些较熟悉的,光是自己家里的小厮就有好些。
可这些男孩子里,没有一个能像眼前的少年般,带着那种蓬勃的、昂然的、即使在雪天里都能清晰感觉到的活泼朝气。
他约有十二三岁,身材却已差不多有成人高。相貌算不上出众,既没有叶慎言的清秀、也没有赵玄的俊美,但却让人看了感觉很舒服,很顺眼。
是了,真正的少年人应该是这样的。充满活力,大声说笑,对一切人和事都充满好奇。
在她原来生活的世界里,十几岁的男孩子就该如此,但到了这里……这种天然的气质就显得难能可贵,反而让人觉得野性不羁了。
银翘和连枝就很紧张,不约而同朝前挪了半步挡住云若辰,生怕那少年冲撞了小郡主。云若辰倒有些好笑,人家只是说话直接了点,又没有恶意。
在一旁的老苍头忙低声说:“这是我家小公子。”
他话音还没落地,顾家小公子已经走到了云若辰面前。
“你也是我们家的亲戚吗?是哪家的妹妹?”
少年双手抱胸好奇地打量着她,笑道:“我叫顾澈,你呢?”
云若辰微微一笑,眼睛一逡左右,银翘忙替她应道:“顾家小公子,这是我们靖王府的华容郡主。”
“王府?郡主?”
顾澈好像有些失望,刚想说什么,忽然被人喝住了。
“阿澈,不得无礼!”
顾阁老提着棉袍下摆,急匆匆地赶到。
“祖父,我没有无礼啊。”
顾澈很无辜地耸耸肩,转身就想走,被气急败坏的顾阁老一把扯住过来向云若辰问安。
当云若辰得知这男孩子,居然是顾阁老唯一的孙子的时候……虽然算不上意外,但心里真是觉得好违和啊!
古板又严肃的顾阁老,是怎么养出这种……呃,野小子的?
确定不是抱错了孙子吗?好吧,这年月大家都是在自己家里接生,抱错的可能性非常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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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澈,十二岁,顾家嫡长孙。也是顾家目前仅存的血脉。
顾阁老恪守儒教,终身不曾纳妾,膝下只有正妻生养的两个儿子。他的大儿子遗传了他读书的天分,可惜在十八岁中秀才后就病死了。小儿子呢,却根本不喜欢啃书本,身为书香世家子弟,却是一员武将。
大庆北疆战事频繁,顾将军常年镇守边关,去年却在一场小型战事中中箭受伤。拖了十来天后,顾将军伤重不治去世了。
大概是顾家良好的传统,顾将军也没纳妾,甚至在妻子去世后连填房都没娶。顾澈从小被丢在军营里长大,和士兵们一起吃喝睡觉,直到父亲死后才被送回京城。
“难怪了……”
云若辰联想起初进顾府时那些仆人在嚷着“小公子又打伤了一个”,顾澈也在骂他们“不耐打”,估计是这习惯了军营练武的少年要仆人们陪打吧?
精力极度充沛的孩子啊,呵呵。
在顾原与云若辰闲话家常的时候,顾澈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看得出顾原对这个孙子是又爱又恨,和一般的祖父没什么区别。
好动证明孩子健康,既然顾澈是顾家唯一的子嗣了,健健康康当然比病病歪歪好一万倍。不过顾澈的“胡闹”肯定也让顾阁老伤透了脑筋!
其实顾阁老对小郡主的突然到访,心里也是直犯嘀咕。
往年靖王就算要给他送年礼,也只是派个仆人低调地送来,只怕皇上不喜他与朝中重臣交往过密。今年怎么让小郡主过来了?
再说,要是云若辰是世子,那还算合理。快十岁的男孩子是可以在某些场合代替父亲交际了。可云若辰是个女儿家……这于礼不合呀。
云若辰也明白顾阁老在疑惑什么。
东拉西扯了一堆闲话后,云若辰示意连枝将一直捧着的匣子递给她。
“阁老,我父王让我给您送点年货来。东西不多,请您别嫌弃……这是年礼的单子。”
她将匣子轻轻放在桌上。还没等顾阁老再说什么,她又对两个丫鬟说:“你们到外面等我。”
银翘和连枝忙给二人行了礼,轻手轻脚地出去了。顾阁老看出有些蹊跷,也让在厅里等候服侍的下人退了出去。
大厅一时显得格外安静,甚至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
“阁老,”云若辰起身走到他身边,仰起头低声说:“父王说,让我把单子给您。他说,您看了单子就会明白的。”
“父王还说,事情紧急,只能派我来办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父王不会乱说的。”
“对了,父王还让我告诉您,这事……您看着办,但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父王的话好奇怪呢,不过他原话便是如此……”
云若辰匆匆说完,只见顾原面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他将那匣子拿到怀中想打开,云若辰忙道:“阁老,等我走了您再细看吧。”
“我也不宜耽搁您太久,先告辞了。”
“这……”顾原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好,老臣恭送郡主。”
顾原双手不离匣子,亲自将云若辰送到厅外。
云若辰刚踏出大厅,还没走下回廊台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耀眼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