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原本应该白皙无瑕的藕臂上布满了青紫痕印,更有一处狰狞的烟疤清晰可见。

凌雪绘一震,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倪裳露出苦笑,重新将袖子拉回了原处。

“人人都以为我家境优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个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女。”倪裳若有若无地抚着手臂,微蹙着眉的表情,仿佛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实际上,我家的情况很糟,我妈妈是个普通职员,爸爸是个赌棍,脾气很暴躁,你也看见了,那些伤都是他的杰作。”

“这算什么……现代版灰姑娘?”凌雪绘哑声笑了几下,努力想让气氛轻松起来。

她没想到倪裳与欧阳哲的故事有这样冗长而沉重的铺垫。

“除去一点微薄的生活费,妈妈的工资几乎全被他丢进了那个无底洞,却依旧还不清那些庞大的债务。和他赌钱的那些狐朋狗友,都不是什么好人,有混道上的,也有进过监狱的,要是没办法按期还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没办法,我需要钱……”倪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埋着头,柔顺的长发垂在脸颊两侧,就像昨天傍晚,在校门口被欧阳哲拉住的时候一样。

凌雪绘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做法好像有点过火了。

尽管这不是她的本意,可这些话仍旧撕开了倪裳心上的伤疤。

“所以……你在酒吧打工的时候遇到了欧阳哲,就顺便向他借钱了?”凌雪绘开始小心翼翼地遣词用字。

“你知道吗,要不是他主动提出借钱给我……那个晚上,我可能真的就去做援助交际了。”倪裳仍旧苦笑着,她抬手拨开挡在额前的碎发,下唇已经被牙齿咬得泛出一道青色的印痕,“我知道他是个单纯的好人,所以我骗了他,骗他我是大学生。我不希望如此不堪的自己在未来会和他有任何的牵扯,我也不想让他跟着我蹚到这滩浑水中来……我知道那家酒吧是他的朋友开的,若是有一天我挣到了足够的钱,我想我可以到那里去托人还给他。”

“我遇到他的那个晚上,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凌雪绘敏锐地从倪裳的叙述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讯息,而她也急切地想要将两人的对话从悲戚的氛围中跳脱出来。

倪裳默默地摇了摇头,面对表情忽然生动起来的凌雪绘,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说他失恋了。”凌雪绘原本还想卖个关子,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那天是这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天,我想……那应该是你对他爽约不再出现以后的事?”

“这……”倪裳也睁大了眼睛,显然是对凌雪绘的说法半信半疑,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可是,他不是你的男友吗……你可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套我的话,我可以发誓,我跟他真的没有走得太近,只是借过他的钱之后的几天,一起吃过几次饭而已,因为我心里对他有很深的歉意。”

“只有歉意而已吗?”凌雪绘显然对这个解释很不满意,她捧着腮帮子凑近了倪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他是我男朋友?”

听到最后这句话,倪裳呛了一下,连带引发了一串频率不齐的咳嗽。

“哈哈。”凌雪绘带着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坏笑,不紧不慢地揭开了底牌,“他只是我们家雇来的司机而已,怎么样,有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的倪裳又进入了呆愣的状态。

那种仿佛从暗无天日的海底忽然浮上水面的感觉,压强和窒息感通通消失的感觉……

“他会变成我的司机,完全是巧合。”凌雪绘丢给倪裳一计邪恶的笑,“但是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天晚上,他打着失恋的旗号喝过了头,还差点非礼了我,这笔账,我认为应该算在你这个始作俑者的头上。”

与凌雪绘交谈,就像坐过山车,那种大起大落的感觉,让倪裳简直想要举起白旗投降。要是刚才倪裳对凌雪绘开始产生出那么一丁点亲近的感觉的话,现在的凌雪绘又让她觉得特别的危险。

“那我……应该怎么做?”她试探性地问了句。

“基于你避而不见的态度直接影响到了我那位司机先生的工作质量和效率,所以我认为你们应该再见一面,把所有的话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凌雪绘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缓缓地站起身来,“而我本人是从来不信什么‘谣言止于智者’这一套的,如果你搞定了我们家司机先生,作为回报,我会负责搞定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

“……可是,为什么?”倪裳呆了半晌,木讷地问了句。

这样说来,怎么看自己都是赚到了的一方,而且凌雪绘的表情,很容易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邪恶的小算盘。

“你说得对,欧阳哲是个单纯的好人。”凌雪绘这一次的笑容没有掺杂任何邪恶的成分,纯净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真诚,“可能是因为感觉投缘吧,所以我想帮帮他。”

凌雪绘一边说着,一边又打了个呵欠,不顾现在仍是自习课时间,小幅度地甩着胳膊自由自在地朝着班级门口走去。

倪裳仍在发愣,她看到已经走到班级门口的凌雪绘回过头来,在淡淡的阳光里,俏皮地对她眨了眨眼。

“你也是。”凌雪绘用口型对她说。

一阵风从窗口倏然掠进,倪裳面前的笔记本哗啦啦地翻出了很大的声响,她这才从神游中清醒过来,反复地咀嚼起凌雪绘的这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她也是个单纯的好人,还是指……凌雪绘对她,也感觉很投缘呢?

要不是宫熙玄连续打了三个电话,要求凌雪绘在星期六的早上回医院复诊,凌雪绘现在肯定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难道你们医院星期六都不放假的吗?”凌雪绘没好气地冲着话筒那头那位闲得要命、扰人清梦的医生吼道。

她可是很忙的,早晨要忙着睡懒觉,下午还要去当倪裳和欧阳哲两个人的电灯泡,前几天处理流言的事情就花了她不少的脑细胞,昨晚还很倒霉地做了噩梦,宫熙玄这个煞星,真不知道什么叫做怜香惜玉。

尽管嘴上抱怨,凌雪绘还是乖乖地起床洗漱,换上衣服抓了包包准备去医院。

星期六不用上课,欧阳哲理所当然地公休,凌雪绘很好心地没有把他从家里挖出来加班,而是自己叫了的士。早晨路况优良,的士一路畅通无阻,不出十分钟就来到了位于市中心的医院。凌雪绘打着呵欠,按照宫熙玄的指示来到了医院中心大楼的七层。

此刻约莫九点过半,凌雪绘没好气地摸着自己有些酸痛的脖子,出现在宫熙玄办公室门口,从包里摸出一袋还有余温的牛奶和蜂蜜切片蛋糕,扔给了正坐在椅子上查看病例的宫熙玄。

宫熙玄反射般地接住,疑问地对她挑了挑眉。

“你左手拿的叫做蛋糕,右手拿的叫做牛奶,两个加一起叫做早餐。”她瞪他,毫无顾忌地在他办公室那张又软又长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怨气深深地补了一句,“工作狂。”

“你这种表情,会很容易让人以为你在食物里下了毒。”宫熙玄硬邦邦地丢出这句话,修长的手指却已经在优雅地拆蛋糕的包装袋,眼底有一丝笑意一闪即逝。

“啧,你洗手了吗,要是不幸食物中毒,不要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凌雪绘明显对医院这种地方很没有好感。

“放心,你是我今天的第一个病人。”宫熙玄喝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感觉顺着食道滑进胃里,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确是饿了。

“我不是病人!”天知道凌雪绘多么不愿意把病人这个词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在复诊开始之前,汇报一下你上个星期的行程吧。”宫熙玄吃着早餐,漂亮狭长的眸子看着歪在沙发上的凌雪绘,直接无视掉她的抗议。

“还不就是上学、上学、上学!”凌雪绘没好气,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除了昨晚做了个噩梦,把我妈吓了一跳之外,其他没什么特别的。”

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带过的那个噩梦,其实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恐惧。

梦里那个反复出现的跳舞的女孩,跳着跳着,双腿忽然变得鲜血淋漓,轰然倒下。凌雪绘尖叫着醒过来,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因为工作而晚归的袁如意才刚打开家门,就听到了她的惨叫,顿时家里的灯逐一亮起,几个佣人鱼贯涌入凌雪绘的房间,袁如意叫住其中一个佣人,这才知道是凌雪绘又做了噩梦。

凌雪绘不知道,这个噩梦到底算不算她疾病的一部分。

或许,她在精神上已经逐步痊愈,但在心理上,她还是无法摆脱那个事件造成的阴影。

只是她害怕自己又再度被小题大做的宫熙玄纳入“病人”的行列,所以并没有多说。

让她感到心凉的是,对于这次的噩梦事件,袁如意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关切,就连佣人都比袁如意要贴心得多。

凌雪绘原本以为宫熙玄会揪住噩梦的事情不放,没想到他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将凌雪绘带往治疗室,开始进行一系列的复诊测试。

当复诊结束之后,已然将近中午十二点,繁琐的诊断报告让凌雪绘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我以后再也不会被你骗来了!”在被迫全神贯注地配合诊断测试之后,凌雪绘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典型的缺乏睡眠的症状。

“等我换个衣服,我带你去吃饭。”宫熙玄揉了揉眉心,一袭白大褂、斯文俊逸的他即使在高强度的工作过后也显得精神奕奕。

“不用了,我困得很,想回家睡觉。”凌雪绘摆了摆手,这个时候回家也只能睡一个多钟头了,下午还有一场鸿门宴要赴,她怎么也得养足了精神。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你想直接回家睡觉,不吃午餐吗?”宫熙玄对于这类不利于身体健康的信息可谓是相当敏锐。

于是凌雪绘理所当然地被宫熙玄强制扣押并带出了医院,带往行刑目的地--餐厅。

这种不合时宜的诚实,就是睡眠不足缺乏脑动力的后果!

坐在宫熙玄的跑车里,凌雪绘恨恨地边咬着手指边想。

尽管桃丘市确实是一个袖珍的海上花园城市,凌雪绘却怎么也没想到世界竟会这么小,随便跟宫熙玄到意大利餐厅吃个中午饭,也能遇见认识的人。

宫熙玄挑了一个不太打眼的靠窗位置坐下,凌雪绘百无聊赖地翻看起菜单,正研究着自己到底要不要点一份咖啡来驱赶睡意之时,一把好听而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身畔响起。

“二位现在点单么?”这是属于十七八岁少年的声音,干净温润,仿佛提琴的第四弦。

宫熙玄眸光清冷地扫过那位拿着MENU的侍应生,原本平滑的眉心倏然泛起浅浅的褶皱。

“陌无夏!”凌雪绘挑眉,看着上身白衬衣,外套黑色西装马甲加墨绿色领结,下身黑色西装裤的陌无夏,不禁感叹原来有人能将侍应生的服装穿出英伦贵族的感觉,天生的衣架子果真是不简单,“你在工作中?”

陌无夏微微颔首,并没有说太多闲聊的话,便敬业地直接切入了正题:“前菜两位要点什么?有芝士鳕鱼堡,意式鸡肉卷,奶油焗明虾三款可供选择。”

凌雪绘原本没有食欲,兴致缺缺,这下却开始认真研究起了菜单:“嗯,我想吃这个鸡肉卷,还有这个迷迭香羊小排,沙拉要薯泥海鲜沙拉。”

“那这位先生呢?”陌无夏低头写下凌雪绘说过的菜名,随即转向宫熙玄。

“与她一样。”宫熙玄淡淡地抬眸,摸出怀中的皮夹,修长的手指从皮夹里抽出两张钞票,夹进了MENU中,接着把MENU递向了陌无夏,“麻烦快些上菜。”

对于宫熙玄的举动,凌雪绘不由得愣了愣,他是在西方留学过没错,但是回国之后,他也没有随便给人小费的习惯,尤其是在这种算不上星级但充满小资情调的意大利餐厅。

但是,她可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她知道宫熙玄发觉了自己与陌无夏之间不同于普通朋友的成分,这样的举动,无非是要将他们二人与陌无夏划开界限。

宫熙玄在暗示,陌无夏只是个打零工的侍应生而已。

对陌无夏暗示,对凌雪绘暗示,也对自己暗示。

尽管凌雪绘对宫熙玄那若有若无的敌意觉得莫名其妙,但她依旧有些担心陌无夏会变了脸色,这些钱虽然不至于侮辱,但亦可称得上轻蔑。可陌无夏只是漫不经心地将MENU接过,职业性的微笑一直挂在他的脸上。

也许,他早就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吧。

凌雪绘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宫熙玄喝着热红茶,氤氲的白气模糊了他的表情,陌无夏却没有马上离开,补充了一句:“这家店的甜品很不错,需要我推荐几样么?”

连凌雪绘都察觉了宫熙玄淡淡的敌意,八面玲珑如陌无夏,早应该识趣走人了,但现在的情况好像有点反常。

宫熙玄没有接话,径自看向窗外,一张要人知难而退的扑克脸。

凌雪绘叹了口气,不是她想做和事佬,只是一顿午餐竟然也能吃得这么艰难,还赔上了她的睡眠时间,是不是有点太不划算了?

“那你有什么推荐的?”她配合地问。

眼下乱七八糟的状况加上缺乏睡眠的后遗症,让凌雪绘觉得自己运转迟缓的大脑的确需要适当补充点糖分。

“这家店的提拉米苏、蓝莓芝士蛋糕、抹茶慕斯都不错。”陌无夏很专业地推荐着甜品,专注地看着MENU的表情,让人很难揣摩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更甜一点的吗?”凌雪绘揉着太阳穴,提拉米苏太涩,蓝莓太酸,抹茶微苦,这几种甜品恰好都不是她喜欢的口味。

“要多甜?”他好听的声音在问。

低着头的凌雪绘没有注意到,陌无夏居然合上了手上的MENU,而他唇边渐渐加深的笑意,竟隐约带上了危险的气息。

“越甜越好。”凌雪绘单手撑着腮,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渐渐落入了一个暧昧的陷阱,“要最甜的那种。”

“本店最甜的甜品恕不作为商品出售。”原本如流泉的嗓音,此刻竟然漾起一丝魅惑。

凌雪绘有些讶异地抬头。

午后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玻璃泼洒进来,折射出琉璃般的质感,陌无夏站在逆光深处,低着头微笑,微长的头发落在额前,挡住了他英气的眉尖,长而卷的睫毛清晰可数。那笑容仿佛雨里洗过的太阳,有种湿漉漉的明亮,干净剔透,而黑玉般的眸子深处,却是妖精般的勾魂夺魄,整个人恍若云层之下的堕天使。

就在凌雪绘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屏住呼吸的同时,陌无夏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抬起她的下颚,额发轻轻扫过她的眉心,一股倏然逼近的陌生温暖向她袭来。

一个吻,带着不可思议的耐心和霸道的温柔,瞬间侵占了她的理智和思维。

浅浅的啄吻,气息交融,令她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在悄悄地颤抖。

仅仅几秒,凌雪绘便轻喘着低下头,闪烁的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陌无夏的手指用力,强迫她抬头,指腹轻轻抚过她嫣红的唇瓣,凝视着她的水漾明眸,带笑的嗓音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在她的脑中嗡嗡作响:

“这样,够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