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诗经与楚辞 (3)

许多无名诗人,我们虽不能知道他们的确切的时代,但显然有两个不同的情调是可以看得出的:第一是一种歌颂赞美的;第二是一种感伤,愤懑,迫急的。前一种大都是歌颂祖德的;后一种则大都是歌咏乱离,讥刺当局,愤叹丧亡之无日的。前者当是西周之作,后者当是周室衰落时代之作。经了幽王的昏暴,犬戎的侵入,中央的威信完全扫地了;各地的诸侯便自由地无顾忌地互相并吞征战。可使诗人愤慨悲愤的时代正是这样的一个时代!这些后期的无名诗人之作,遣词用语,更为奔放自由,在艺术上有了极显著的进步。

前期的无名诗人之作,在《大雅》中有《文王》、《大明》、《绵》、《思齐》、《皇矣》、《灵台》、《生民》、《公刘》诸篇,又《小雅》中亦有《出车》、《六月》、《采芑》等作,皆是叙事诗。细看这些诗,风格颇不相同,叙事亦多重复,似非出于一人之手,亦非成于一个时代。当是各时代的朝廷诗人,追述先王功德,或歌颂当代勋臣的丰功伟绩,用以昭示来裔,或竟是祭庙时所用的颂歌。在其间,唯《绵》及《公刘》最可注意。《绵》叙古公亶父的事。他先是未有家室,后“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乃谋议而决之于龟,龟吉,乃“日止日时,筑室于兹”。底下一大段,描写他们耕田分职,筑室造庙,却写得十分生动。《公刘》叙公刘迁移都邑的事。他带领人民,收拾了一切,裹了“糇粮”,便启行了。经山过水,陟于平原,最后乃决意定居于豳。“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活画出古代民族迁徙的一幕重要的图画来。

后期的无名诗人之作,大都是愤当局之贪墨,叹大乱之无日,或嗟吁他自己或人民所受之痛苦的。其中最好的诗篇,像《柏舟》(《邶风》)写诗人“耿耿不寐”欲饮酒以忘忧而不可能。“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诸语,不仅意思很新颖流转,即音调也是很新颖流转的。《兔爰》(《王风》)写时艰世乱,人不聊生。诗人于此乱世,却去追想到未生之前之乐,又去追想到昧昧蒙蒙一事不知的睡眠之乐。他怨生,怨生之多事;他恶醒,恶醒之使他能见“百忧”。因此,唯希望自己之能寐而无觉,一切都在睡梦里经过!《葛藟》(《王风》)也带有这样的悲苦调子。《伐檀》(《魏风》)是一首讽刺意味很深的诗。《诗经》中破口骂人的诗颇有几首,而这一首特具冷隽的讽趣。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貊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硕鼠》(《魏风》),不是讽刺却是谩骂。他竟将他无力驱逐去的贪吏或贪王,比之为硕鼠。他既不能起而逐去他们,只好消极地辱骂他们道:“硕鼠,硕鼠!不要再吃我的黍麦了,我的黍麦已经有三年被你夺去吃了。我现在终定要离开你而到别一个‘乐土’去了。你不要再吃我的黍麦了!”不能反抗,却只好迁居以躲避——可怜的弱者!但他能够迁避到哪里去呢?《蟋蟀》(《唐风》)和《山有枢》(《唐风》)都是写出乱世的一种享乐情调。“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这个声语是《诗经》所常见的。

在《小雅》的七十四篇中,这类的诗尤多,至少有二十篇以上的无名诗人作品是这样的悲楚的乱世的呼号。最好的,像《采薇》,是写行役之苦的;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一段,乃是《诗经》中最为人所传诵的隽语。《正月》以下的几篇,像《正月》、《雨无正》,也都是离乱时代文人学士的愤语哀谈;他们有的是火一般的热情,火一般的用世之心。他们是屈原,是贾谊,是陆游,是吴伟业。他们有心于救乱,然而却没有救乱的力量。他们有志于做事,然却没有做事的地位。于是他们只好以在野的身份,将其积愤,将其郁闷之心,将其欲抑而不能自制的悲怒,滔滔不绝地一发之于诗。其辞或未免重叠纷扰,没有什么层次,有类于《离骚》,然而其心是悲苦的,其辞是恳挚的。在《诗经》之中,这些乱世的悲歌,与民间清莹如珠玉的恋歌,乃是最好的最动人的双璧。

《诗经》中的民间歌谣,以恋歌为最多,我们很喜爱《子夜歌》、《读曲歌》等;我们也很喜爱《诗经》中的恋歌。在全部《诗经》中,恋歌可说是最晶莹的圆珠圭璧;假定有人将这些恋歌从《诗经》中都删去了——像一部分宋儒、清儒之所主张者——则《诗经》究竟还成否一部最动人的古代诗歌选集,却是一个问题了。这些恋歌杂于许多的民歌、贵族乐歌以及诗人忧时之作中,譬若客室里挂了一盏亮晶晶的明灯,又若蛛网上缀了许多露珠,为朝阳的金光所射照一样。他们的光辉竟照得全部的《诗经》都金碧辉煌,光彩炫目起来。他们不是忧国者的悲歌,他们不是欢宴者的讴吟,他们更不是歌颂功德者的曼唱。他们乃是民间小儿女的“行歌互答”,他们乃是人间的青春期的结晶物。虽然注释家常常夺去了他们的地位,无端给他们以重厚的面幕,而他们的绝世容光却终究非面幕所能遮掩得住的。

恋歌在十五国风中最多,《小雅》中亦间有之。这些恋歌的情绪都是深挚而恳切的。其文句又都是婉曲深入,娇美可喜的。他们活绘出一幅二千五百余年前的少男少女的生活来。他们将本地的风光,本地的人物,衬托出种种的可入画的美妙画幅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郑风》)这是如何的一个情景。“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魏风》)这又是如何的一个情景。“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齐风》)这又是如何的一个情景!但在这里不能将这些情歌一一地加以征引,姑说几篇最动人的。卫与郑,是诗人们所公认的“靡靡之音”的生产地。

至今“郑卫之音”,尚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郑风》中情诗诚多,而《卫风》中则颇少,较之陈、齐似尚有不及。郑、卫并称,未免不当。《郑风》里的情歌,都写得很倩巧,很婉秀,别饶一种媚态,一种美趣。《东门之》一诗的“其室则迩,其人甚远”,“岂不尔思,子不我即”,与《青青子衿》一诗的“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写少女的有所念而羞于自即,反怨男子之不去追求的心怀,写得真是再好没有的了。“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褰裳》)似是《郑风》中所特殊的一种风调。这种心理,却没有一个诗人敢于将她写出来!其他像《将仲子》、《萚兮》、《野有蔓草》、《出其东门》及《溱洧》都写得很可赞许。

《陈风》里,情诗虽不多,却都是很好的。像《月出》与《东门之杨》,其情调的幽隽可爱,大似在朦胧的黄昏光中,听梵阿林的独奏,又如在月色皎白的夏夜,听长笛的曼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月出》

《齐风》里的情诗,以《子之还兮》一首为较有情致。《卢令令》一首则音调流转动人。齐邻于海滨,也许因是商业的中心,而遂缺失了一种清逸的气氛。这是商业国的一个特色。又齐多方士,思想多幻缈虚空,故对于人间的情爱,其讴歌,便较不注意。《秦风》中的《蒹葭》,措辞宛曲秀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即音调也是十分的宛曲秀美。

民间的祝贺之歌,或结婚、迎亲之曲,在《诗经》里亦颇不少。《关雎》、《桃夭》、《鹊巢》等都是结婚歌。《螽斯》及《麟趾》则皆为颂贺多子多孙的祝词。

民间的农歌,在《诗经》里有许多极好的。他们将当时的农村生活,极活泼生动地表现出来,使我们在二千余年之后,还如目睹着二千余年前的农民在祭祀,在宴会,在牵引他们的牛羊,在割稻之后,快快乐乐地歌唱着;还可以看见他们在日下耕种,他们的妻去送饭;还可以看见一大群的牛羊在草地上静静地低头食草;还可以看见他们怎样地在咒恨土地所有者,怒骂他们夺去了农民辛苦的收获;还可以看见他们互相的谈话,讥嘲,责骂。总之,在那些农歌里,我们竟不意地见到了古代的最生动的一幅耕牧图了。

这些民间的或农人们的祭祀乐歌,皆在《小雅》、《大雅》中。于上举之《七月》等外,像《无羊》便是一首最美妙的牧歌。“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其描写的情境是活跃如见的。又像《甫田》那样的祷歌,更不是平庸的骈四俪六的祭神文、青词、黄表之类可比。“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甫田》)其形状农家生活,真是“无以复加矣”。

民间的及贵族的宴会歌曲,尽有不少佳作。有时,竟有极清隽的作品。但这些宴会歌曲,结构与意思颇多相同,当是一种乐府相传的歌曲,因应用的时与地的不同,遂致有所转变。像《郑风》的《风雨》,《小雅》的《菁菁者莪》、《隰桑》、《蓼莪》、《裳裳者华》、《弁》,以及《召南》的《草虫》等,句法皆甚相同,很可以看出是由一个来源转变而来的。而像《伐木》(《小雅》),写一次宴会的情况,真是栩栩如生:“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乃至“坎坎鼓我,蹲蹲舞我”。都是当前之景,取之不穷,而状之则不易者。贵族或君王的田猎歌,也有几首,像《吉日》、《车攻》,且都不坏。帝王及贵族的颂神乐歌,或祷歌,或宗庙乐歌,则除了歌功颂德之外,大都没有什么佳语隽言。《文王有声》(《大雅》)在祭神歌中是一个别格。这是祭“列祖”的歌。凡八章。先二章是祭文王的,故末皆曰:“文王烝哉!”末二章则最后皆曰:“武王烝哉!”

《鲁颂》中真正的祭神歌很少。《泮水》是一首很雄伟的战胜颂歌,并不是祷神歌。《宫》乃是一首祷神歌,其格调却与《周颂》中的诸篇不同了。

《商颂》五篇,未必便是殷时所作。《诗序》说:“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师。”但其风格离《诗经》中的诸篇并不很歧远。似当是周时所作,或至少是改作的。其中亦有很好的文句,如“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我们不仅如睹其形,亦且如闻其“鞉鼓渊渊”之声矣。

继于《诗经》时代之后的便是所谓“楚辞”的一个时代。在名为“楚辞”那一个总集之中,最重要的作家是屈原(屈原及宋玉等见《史记》卷八十四)。他是“楚辞”的开山祖,也是“楚辞”里的最伟大的作家。我们可以说,“楚辞”这个名词,指的乃是“屈原及其跟从者”。

“楚辞”的名称,或以为始于刘向。然《史记·屈原列传》已言:“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汉书·朱买臣传》言:“买臣善《楚辞》。”又言:“宣帝时,有九江被公善《楚辞》。”《楚辞》之称,在汉初当已成了一个名词。据相传的见解,谓屈原诸《骚》,皆是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谓之《楚辞》。其后虽有许多非楚人作《楚辞》,虽未必皆纪楚地,名楚物,然其作楚声则皆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