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仅在学校里混得风生水起,而且据说她哥哥和黑社会有关联。更要命的是,连她的叔叔都是法院的大头。她需要有人每天为她端汤打饭,有人赞美她长得令人嫉妒,有人惊呼她的衣服怎么如此昂贵。一件事不顺心就大发脾气。即使憋屈感让人痛苦愤恨,但是除了宁小宇,没有人胆敢说她什么。得罪了她,指不定哪天就被黑了。我们珍爱生命,所以即使将她恨得牙痒痒的,依然日复一日对她虚假迎奉。“降级?我的天。看来她真的是不良学生。”我故作轻蔑,但比往日清醒百倍地意识到,我也是降过级的。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阵战栗。“降级,多丢人。这件事是白丽最不愿提起的。”她嘲讽道,“如果大家都知道了,她以后在人前还有什么面子?我看她是在高年级混不下去了,才到低年级来耀武扬威的。”艾利亚动情地叙述着,从此,降级,就成了我内心深处秘而不宣的耻辱。我看着谁都觉得危险。上数学课,我表面上看起来虽然专心致志,但内里总在揣摩鲁老的心思。她肯定知道这件事。但是,她会不会一直惦记呢。如果一直惦记着,指不定哪天就会说出来……那时,大家会以一种怎样的眼光看待我……这样想着,我根本听不进去。
下课,看着一黑板的知识点,陌生得恍若隔世。英语课稍微好些,因为迈克鲁斯上起课来总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虽然大家并不觉得有多有趣,但总认为不能辜负他的努力,所以一直作出饶有兴致的样子。久了,也就真的听进去了。我也是如此,纵然无边的愁绪萦绕着我,我还是能勉强学到一些东西。在苦闷的间隙,我惊讶地发现,虽然每个科任老师都不怎么答理芋头,但迈克鲁斯是真的关注他。每到对话练习,必然抽他起来。不管他的读音是多么扭曲,迈克鲁斯总会赞赏地点头然后商量似的指教。芋头对这种关爱已是心领神会。他常说,迈克鲁斯,是困顿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上的难得的正派的人。芋头就是这样。虽在泥地里打滚但觉悟总是高飞在天。换句话说,就是大事聪明,小事糊涂。只可惜小事时时都有,大事则经年不见,所以他的生活是一团糟乱。一次做阅读题,见古时候有个叫陈藩的从不打扫房间,说自己有“清正天下之志”,芋头差点潸然泪下。天知道他并没有矫情。他顽固的自信在外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救药的,总觉得自己有不同于他人的伟大之处。所以,他看不惯任何人,和谁都合不来,屡屡冲突。我虽不讨厌他,也绝不喜欢他。“真不知道鲁老在想什么。
让芋头和邱昙坐在一起,邱昙只会更加绝望。”柯冉说。“你说什么?”芋头正好从旁边经过,回过头来看着他。“就你那成绩,你那水平,和你坐在一起只能沉沦。”“你懂什么!邱昙需要的根本不是知识。”芋头说,“无知即力量!”别人终归是别人,当我转了一圈回到自己后,还是恐惧得不能自已。我太怕别人知道我降过级了。我万万不想生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成天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面对赤裸裸的恐慌,我实在难以忍受,只好又在电话里求助:“怎么办?怎么办呀?”“知道了也无所谓。你管别人怎么看你。再说,当初是你自己愿意降级的。”爸妈不以为然。我悻悻地挂掉了电话。对倾诉丧失了信心。我悲壮地想,瞒吧,继续瞒吧。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只有听天由命了。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渐入正轨,慢慢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状态。鲁老是个极其喜欢考试的老师,冷不丁地就会来一次单元测验。每当她拿着厚厚一叠卷子走上讲台,教室里一定是哀号声遍地。柯冉充满希望地对我说:“同桌一场,就靠你了!”我无限悲哀地告诉他:“我的数学也不好,靠我不如靠前面的李松。”柯冉看了看李松,眼里露出绝望:“就他?不可能的事。这么古板的人。”
李松不仅是我们班的第一,在强手如云的年级上,也稳坐头两把交椅。鲁老每天都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光芒万丈,我一直想不明白她是从哪里找来如此之多的华丽辞藻,不厌其烦地加于一人之上。起初有人讲学校有分等级拿工资的规定,我存有几分怀疑。讲的人多了,也就信了。每次年级统考下来,每个班按成绩依次排名,前三名的班,班主任拿甲等工资,次三名的班,班主任拿乙等工资,以此类推。另外,如果班上有特别拔尖的学生,班主任还可拿特殊津贴,据说相当不菲。“鲁老有几次拿的津贴比工资还多!她怎么能不珍惜李松!”有知情人这么说,“她就等着李松以后给她扬名呢……”但,不论是处在花花哨哨的赞美声里,还是处在纷繁复杂的舆论旋涡中,李松始终没有一点表示。当然也不是超然物外。也许,仅仅是一种茫然。毕竟,师生情分蜕变为互惠关系,欢喜还有几多?“鲁美嘉其实不关心我们的成功与失败,”白丽有次在私下里说,“她关心的不过就是钱。说白了,我们班那么多人,有几个家长没给过她红包?对吧,小宇,你爸爸也是吧?”白丽这样直接地把话丢了给宁小宇,让宁小宇有些应接不暇。
她不服气地说:“你说我爸?”“大家今天就直接点儿,我家给过,直接送的银行卡。你爸肯定也给过吧?”白丽的坦白,往往深过掩饰。很多时候她对宁小宇都存在显而易见的敌意。“是给过。”宁小宇承认了,“但,给了多少我不知道。其实我是不想给她的。”“你以为谁想啊?”白丽用一种凉薄的声音说,“不过是逢场作戏。毕业的时候,还会有几个人正眼看她?”其实,如果说鲁老是个深谙世事且老辣非常的女人,那么我们的迈克鲁斯就是她所缺失的那部分性格的聚合体。他常说,告诉你们的爸爸妈妈,我不要礼品,拜托了,拜托了。礼金也免了,因为都是一个意思。我拿到你们的东西不会使你们的前途变得更好,不拿你们的东西也不会使你们的前途变坏。因为,什么都取决于你们自身。归根结底,老师是帮不了你们的,自我拯救吧。面对迈克鲁斯的出淤泥而不染,我感动得差点儿落泪,不由得想起与一个叫王励励的男生之间的交流。很偶然的一个晚上,学校在操场上放电影,我刚好和王励励坐在一起。在凉夜的风口上,他丝毫不顾我们是第一次对话,大声评东论西:“我们班同学的家长,逢年过节,就会向鲁老进贡大礼。”“学校不是明文规定老师不准收礼吗?”我很假很天真。
“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作暗流不?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呀。送礼,是基本生存技能。”“听起来你那么在行,怕是也送过礼吧?”“我不需要送礼,”王励励直了直腰,说,“像我这等天才,靠成绩就可以让鲁老笑逐颜开。送礼队伍里的中坚力量,大都是那些中下等学生的家长。他们什么都舍得花,鲁老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拿得肯定不少。”我无语,沉浸在对迈克鲁斯的近乎悲壮的个人崇拜里。说来也奇怪,遇上难得的正直的人,我感慨系之的同时,暗里希望他们别老那么正直,腐败一些也无所谓,只要不是太甚。
能占点便宜的时候就不要当圣人了,如果处处和世俗碰撞,哪怕圣人也独木难支。毕竟,正直在精神层面是伟大的,放到现实世界里又是微弱的。我讨厌听到正直折断时的那一声裂响,它会让我陷入不知是该敬仰还是该同情的极端矛盾中。有句话虽然无情,用在这里倒很妥帖--“为防止被坏人伤害,你最好先变成坏人。”唉,颠倒的价值观,铙钹齐奏的金钱声。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有人的地方即江湖。我混迹于此,上下四方地寻找自己的位置,最终把自己安放在方寸之间,安放在自己的内心,又所谓:人心即江湖。可怜的许诺,一叶飘飘江湖滔滔。英勇的迈克鲁斯,一剑飘飘江湖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