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的地点选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片田野里。虽已是初秋,骄阳依然似火,植物散发出微辣的清香。鲁老特地戴上了一条丝巾,涂得紫红的嘴唇像错过了花期的玫瑰。我们列队向田野进发,英语老师骑车载着邱昙。他是黎老,黎文佶,英文名迈克鲁斯。“不要小视,他可是常务副校长,学校第二号实权人物,算个腕儿!”起初,有热情者这样给我爆料,眼里充满了对行政权力无尽的尊崇与膜拜。我摩拳擦掌,思考着要不要上去套套近乎。但是,还没等我主动,他无限关怀的眼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许诺同学,希望以后咱们相处愉快!”“嗯,谢谢老师……”我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我……很高兴能到这个班……”他拍了拍我的肩,笑道:“老师和同学,也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嘛。”他哈哈地笑着,越笑我越觉得不自然,似乎觉得这台词过于天真,有些应接不暇了。这时,宁小宇救了我。她跑过来,和迈克鲁斯就期末考试的一篇作文开起了玩笑。我长舒了一口气。“其实你不用那么拘谨。”之后,宁小宇对我说,“迈克鲁斯很随和,是个很好的老师。不布置作业,不检查背书,不……”“天下有这样的英语老师?那考试不是玩儿完?”宁小宇解密道:“虽然他讲得很好,但他上课非常慢,非要把最糟糕的学生都讲明白才肯往前讲,所以,每学期他都上不完既定的课程。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班的英语成绩永远是最后一名……但迈克鲁斯从来不责怪我们。”“可学校一定会责怪他。”“是,学校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也有不理解的家长屡次投诉他。但他总是说,兴趣教学是最重要的,不希望我们成为抄写的机器,他要保证每个学生都学好英语。这是他的信念。”听了宁小宇的话,迈克鲁斯俨然以一个烈士的形象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英雄末路,苍凉慷慨。“但是,也有这么一种传说,”宁小宇补充,“迈克鲁斯之所以敢这样坚持,是因为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第一年把学生教成倒数,第二年把学生教为中等,到最后,一定让学生拔尖。”我觉得费解。天下当真有这等老师?但无论如何,今天看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颠颠簸簸载着邱昙,我打心眼里认为,一个人只要有那么一股执著信念,又有那么一丝悲悯之情,他的形象就堪称伟岸了。到了预定地点。我看着面前这片镶嵌在城市里的小小田野,不过是黄的土,绿的菜,熟透的瓜果。
但,看着看着,我竟从中看出了一碧千里的气势来,自己也不禁愕然。所有人都在田野间穿梭奔走,嬉笑打闹。章子腾拿着相机,跟前跟后地给鲁老拍照。“这里来一张……这里景色也不错……拍我的侧脸……”有人照相,鲁老比谁都高兴,以至于她根本没注意到宁小宇和柯冉正明目张胆地十指相扣。芋头从一个土丘上飞速冲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周围一片哄笑。另一边,李松一个人站着,怅惘地看着秋日的田野。他的身上荡漾着一种寂寞,像风,分明存在而又无迹可寻。这种寂寞自然而然地将他与外界隔离了起来。一个顶尖的学生,一个孤单的人。他那漠然的表情下隐藏着的某种东西让我好奇。迈克鲁斯将邱昙扶了下来。她坐在地上,躲在最远处的阴影下,狠命抓住身边的植物,好像希望获得一种安全感。大家知道她的情况,都很关心她,对她很好,照相时将她包围在中间。但她的表情始终是惨然的,孤苦的。有那么一瞬,我转过头去看她,发现她很美--至少是曾经很美。这种美近乎哀伤,像渐次凋零的花朵。看着她这个样子,悲哀袭上我的心头,她就站在一切的中央,可是她根本不在这儿。既然如此,她又何苦来上学,来接触这个社会?或许她拼命想进入这世界,可她依旧孤独。
即使老师骑车载着她,我们不断尝试着跟她说话,可世界终究没有完整地和她拥抱在一起,我们能给她的只有怜悯。秋游以后,邱昙很多天都没有来。来的时候也是断断续续。同桌这么久,她只主动说过一句话:“昙花盛开的时间,那么短暂。”后来我想,也许,她当时是讲给我听的。但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只是拿起笔继续写作业。我实在太忙了,无暇去深入一个人的内心,思考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有很多很多要去努力完成的事,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前途以外的任何东西。长期以来的经验告诉我,消极情绪一旦泛滥开来,稍不留神就没救了。有些无奈,有些自私,但的确是真的。黑色月底。月考来了。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坐在日光灯白色的光圈里,我的心中生出缕缕寒意。心想,一定要考好,一定要考好。可是,数学试卷上的压轴题我怎么都做不出来。十五分。这该死的动态几何问题。考完试,我用外套蒙住头,趴在桌上哭了一场。宁小宇过来安慰我,叹息不可理喻:“考试这东西,有这么重要吗?”我哽咽着说:“当然重要,这关系老师和同学对我的看法。”她忧愁地看了看我,似乎是觉得我冥顽不化。很久,才斟酌出了一句话:“芋头不照样过吗?”我更想哭了。
心想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芋头那种地步吧?只有给爸妈打电话寻求心灵援助。“考不好了,肯定考不好了。”“下次努力,才刚开始。”“刚开始就考不好,往后还有什么前途?”“没事儿。”“可是……”“好了,不说了,说点别的。”黄昏,天气渐凉,我拿着听筒,一边说话一边扬起脸,看校园里的人来人往。身旁的玉兰花在薄暗里悄然生长,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在我的话语间冲荡。“我旁边的那个女孩,得了绝症。”“就是你说很苍白、很神秘的那个女孩?”“对。她叫邱昙。我至今还难以相信。”电话那端一阵沉默。“这,影响了你吗?”他们的话让我费解。十月国庆,学校放了一周的假。同学们大都收拾东西回家了,整个校园好像脱了节拍的曲子,人烟落落。因为在校学生骤减,夜晚,食堂只开一半的灯。偌大的一个饭厅,一半光线蒙昧,一半昏暗无际,空荡荡的。我坐在里面吃微焦的炒饭,听着几个厨师冷清的对话,总觉得自己沉入了什么幽迷的境地。宁小宇前天下午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她的电话。“如果觉得无聊,就跟我联系吧。”她对我粲然一笑,拉着粉色的小箱子走了。幸而艾利亚还留在学校。她是有家不能回。她父母正在闹离婚,双方都有情人,家里乱得不可开交。
她向我大发感慨:“你说,这些大人是不是都挺幼稚?总觉得小孩好像不应该了解这些似的。其实我比他们还清楚。老实说,我觉得我妈那位太年轻了些,比她还小,一看就是冲着我妈的钱来的,这么明显,我妈怎么就看不明白呢?”“也许你妈明白,只是不想说而已。”“明白人干糊涂事。她不愧是做生意的料--你见过几个女的矿老板?可有时她又很不明白,生意越做越大,和我爸的关系却越来越糟。从小她就老问我,如果她和我爸离婚了我跟谁。”“你怎么说?”“我说跟她。她特别高兴。”“特别高兴?”“她从来都教育我,经济决定一切。见我这么选择,她可能觉得自己的女儿很有眼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艾利亚任何时候都是懒洋洋的,周身仿佛氤氲着一团蒙蒙的白雾。她整天都趴在床上看影碟,间或深情款款地端详自己收集的那些香奈尔和迪奥品牌的香水。“唉,空虚啊空虚。”她时不时也感叹几句,“全身无力,就想睡觉。”这是她最可爱的瞬间。这些时候,我觉得她是热爱生活的。物质或者繁华,总是热闹的,这里面有一种可喜的生气。她所抱怨的空虚是一种温柔而恼人的幸福,那种单纯的欢喜每每弥漫到我的心里。
因此,在堕入心灵旋涡无法自拔时,和她待在一起是不错的选择--至少能够尽快回归人世。这天下午,她邀我去吃火锅。火锅店就在不远处的商业街上。“去吧?反正待在学校也很无聊。”她说。说的也是。我和她找值班行政签了出门条,便乐颠颠地朝商业街进发。暮色渐浓,路边的街灯逐次亮了起来。临街的店铺里透出五彩的光,人很多,喧嚣像温柔的浪涛一样轻轻覆盖着我们。“前面就是了,”艾利亚摇晃着手上的珍珠奶茶,“我都闻到香味了。”这是一家装潢很精致的火锅店,生意兴隆。一进门,喧哗与热气扑面而来,抬眼可看到一幅水墨江山。扁柱形的复古吊灯垂挂于暗红的天花板上,橙黄的光下,夹花的玻璃屏风层层叠叠。艾利亚是这里的常客。环视一周后,她将我带到了临窗的一个雅座上。上菜速度有些慢,不过火锅味道不错。艾利亚有些婴儿肥,随时有发胖的忧虑,齐眉的刘海儿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她吃得津津有味,油碟里加了许多蚝油和一大把香菜。我默默观察着她黑黑的脸,疑心她是来自某个东南亚国家的混血儿。我们彼此间话很少。吃了很久后,看着锅里滚滚的辣汤,我喝了一口鲜榨西瓜汁,说:“不行了,吃不下了。”
艾利亚抬起头来,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样,咱们各付一半,待会儿我去刷卡结账,你把你那部分钱给我就行。”她正说着,忽然传来了啤酒瓶砸地的声音,尖锐刺耳,夹杂在一片哄闹声中也分外惊心。我们循声望去,艾利亚掩嘴惊呼:“那不是柯冉吗!”不远处,柯冉正拿着一个啤酒瓶指着面前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生,质问:“今天你要挑衅是吧?”那男生不屑地笑着,用指尖推开了酒瓶,不紧不慢地说:“我解释了,你不信,这有什么办法?不过算了,动手伤和气。”解释什么?他们那桌围坐着几个衣着另类的男生。透过人群的间隙,我居然还看到了宁小宇。服务员见势头不妙,也赶来劝阻。虽然黑外套已经顺势坐下,柯冉也放下了酒瓶,周围人的目光还是落在他们身上。柯冉皱了皱眉,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注视。火锅店的门口,宁小宇看到我们很惊奇。她披着柔柔的头发,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衫,海军蓝的短裙显得别致而秀气。过了一会儿,柯冉也出来了,身旁跟着刚才那几个男生,黑外套也在里面。“刚才喝了点儿酒,激动了点儿,大家还是哥们儿。”黑外套说。柯冉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对了,那件事,拜托你再跟校队那帮人说说。”另一个人殷切地看着柯冉,“就他们搞的那鸟摇滚,我们根本看不上眼,但他们有练习场地啊。如果你能帮我们借到场地,我们就不用和那些值班老师玩躲躲藏藏的游戏了。”“场地?这不成问题。”柯冉答应了。一阵短暂而强烈的欢呼后,众人便作鸟兽散。现在只剩下我,艾利亚,柯冉和宁小宇了。宁小宇不愿意回家,埋怨道:“我爸这几天都没在家,我回去又是一个人了。我讨厌这种感觉。”“但你不是留校生,不能回学校。”艾利亚说。“从花园那里翻墙进去。”“不现实。有那么多摄像头。”宁小宇显得很郁闷,执意说:“我就是不想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柯冉说:“回家吧。我通宵给你打电话,行了吧?”这话还真管用。宁小宇说回家可以,不过视频聊天可能更好。柯冉点头称是。宁小宇又说想吃木糖醇。柯冉径直给她买去了。看着柯冉走进旁边的超市,我想,身边怎么净是一些热血青年呵。回到宿舍,生活老师转告我,爸妈来过电话了。我有些惊讶。因为学校规定行课期间不能带手机的缘故,平日里住校生的手机一直由生活老师保管着,只有节假日才可以自行使用。
这次我忘了拿,没想到就错过了电话。我给爸爸拨了过去,他说他们已经回康城了,因为我手机关机,所以就把电话打到了宿舍楼。“已回康城?你们真来蓉城了?”“是啊,昨天过来的。办完了贷款手续。”“贷款?难道你们欠下了巨额债务!”我很惊恐,立马想到家徒四壁的惨淡和动荡不安的生活。“银行贷款……”我妈很无语,“为了让你有家的感觉,我们在蓉城买了套房子,过几个月就交房。这样你假期就不用回康城了。”我很欣喜,想继续询问房子的事宜,谁知那边爸爸接过话筒说:“我们拜访了一下你的鲁老师,她答应帮你调位了。”“调位?为什么要调位?”“为什么?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爸爸似乎不能理解我对这么毋庸置疑的事存在困惑,“你的同桌生了病,她离你这么近。爱心固然重要,但你自己的成绩你也是知道的。自己都在困境里挣扎,还有什么能力去关注别人?你现在必须调位。”我没有说话。心里纵使不满,嘴上也并没有拒绝。我理解他们的苦心,尽管这里面包含了一种冷酷无情的东西。睡前,我和艾利亚漫无边际地聊着班上的人和事,谁和谁面和心不和,谁和谁之间又有些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