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暑假我都得把北京城逛个遍,这是我打小落下的毛病。因为这我妈不知道骂过多少回,倒不是骂我,主要是骂我爸,老说是他给我带野的,说没见过谁家丫头野成我这样的。这事也确实怪不着我,不过责任主要还真不是我爸,而是他爸——我爷爷。那时候我也就三四岁吧,我爸我妈都忙没空管我,我就归爷爷奶奶管。我爷爷是整个平安里出了名的小老头,岁数挺大可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就是脾气倔。有一年夏天为了在院子里种地浇水,愣要从积水潭挖过来一条渠,幸亏警察叔叔及时制止,要不西四大街现如今非变西四大河,堵不了车光堵船了。这倔老头好讲古,找着工夫儿,就带着我满四九城转悠,那时候北京还没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高楼,满世界都是四合院和高门楼。我爷爷仗着早年间当过兵,碰见城门楼子他讲一段,路过西四牌坊他说一回,走到北新桥底下,还得伸头瞅瞅井底下压着的龙。满北京城的典故没他不知道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早晨起来拎着鸟笼子满大街遛鸟,当时我家有俩特大个儿的鸟笼子,养着两对儿画眉鸟,每天老爷儿刚一露头,他就拿蓝布一罩,提溜着鸟笼子,叫上我就出门了。老北京遛鸟有个讲究,必须得拿蓝布包上鸟笼子,我爷爷说是怕把鸟晃悠晕了,可我老觉得那里头有没有鸟倒是挺值得怀疑。
遛鸟一般都起大早,放上鸟食,摆起笼子。北京的一天就从这儿开始了。
我就这么着天天满大街溜达,到如今那老头子仙逝我也没改了这毛病,没成想给我妈就落下了话柄,一天到晚说我“野”。
只有一次她肯定了我瞎转悠的作用,那是因为那天遇见了李景赫。其实这件事儿已经跟我出门转悠没关系了,因为我遇见他就是在我家门口。
我不愿意管这叫缘分,事实上我压根儿也不相信。要非让我说,就是“活该着”!“活该着”你懂吧?就是倒霉催的,没有缘分那么美好。
那时候我应该是六岁,那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都去了哪儿,我早就记不得了,只能记住那个小子头顶着火红的日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撞到我怀里的剧痛,还有身后头追他的大胖子掀起的阵阵烟尘。后边我就记不清楚了,怎么听他哭着说那胖子非要推他进女厕所,怎么就起了那么一股气,怎么就抄起板砖给了那家伙一下,又是怎么被循着声出来的爹妈拉开——这全都是后来我妈告诉我的。
“你当时就是一二愣子,我眼瞅着你一把拽过赫儿顺手抄起板砖就给那小胖子来了一脆的。那叫一个神勇,真别说,你这孩子还挺仗义。要不是我们出去的及时,你非成岁数最小的少年犯不可。等拦住了你我再一看,哟,怎么有一这么俊的小姑娘啊?就是哭得忒惨了点儿。满脸都画花儿了。细一打听,原来是后院老李家的小小子。”
这是我妈的原话,她说得绘声绘色,可我一直都怀疑,她能看见整个过程吗?包括小赫儿泪奔而来的小身影?甚至包括我想把那胖子扔到黄浦江里的咬牙切齿?李景赫倒是矢口否认,他说他压根就没哭过。依我说那就纯属胡扯,从小到大每一次哭他现在都能翻脸不认账。可我分明就记得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白净的小手抹着眼泪,小肩膀一抽一抽的,低声说谁又把他往女厕所里推的委屈样子。要是我那件衣服没洗就成了,上面肯定还能找到他结成硬块的鼻涕嘎巴儿。
不过也不能怪别人,他当初那小模样谁要是能把他当小子我都怀疑这眼神。小小的个儿,比我还矮半头——虽然我现在长得不高,可当时我还是挺高的。我妈说人分晚长早长,我很不幸的就归入了早长的那一类里头。小赫儿长得好看,真好看。最好看的是那对眼睛,噙着小眼泪,忽闪忽闪地瞧人。我估计当时我们这一家子就是这么给他瞧了去的。要不我爸怎么劈头盖脸就骂了那胖小子一顿?这辈子我就见他发过两回火,其中一回就是这个。我妈也一样,二话不说抱起小赫儿就往屋里走,大义凛然得跟红岩里的江姐一模样。您倒是问清楚怎么回事啊……
等到进了屋,我妈就完全又一样儿子,跟个流氓似的拿个湿毛巾笑嘻嘻的恬着脸往人家眼巴前凑,一边给他擦着脸一边连声地赞叹。
“你瞧瞧人家这孩子长的,就是好看!这眉毛这眼睛,哎呦呦,这细乎的皮肉哎!程筱你要是有人家长的一半漂亮,赶明儿这平安里就是你的天下了。你瞧人家这闺女!怪不得那小子追你,看上你了吧?”
这边话音还没落,那家伙小眼泪又刷地一下淌下来了。我妈这下可慌了神,哄了老半天也没见好,怏怏地站起身子,冲着我爸干瞪眼。
我妈一向都这样,没辙的时候就冲我爸瞪眼,好像那些祸全不是她闯的。李景赫很优秀地发扬了她的这种逃避主义精神,只不过把干瞪眼改成了忽闪大眼,把对象改成了我。
我爸本来是看笑话来的,到了这步田地自己也没主意,悄悄儿拿胳膊肘捅我。
“你过去瞧瞧。”
我瞅着自己胸前那一大摊眼泪鼻涕,皱着鼻子不动地儿。
“你都救了他了,你一说他肯定不好意思再哭。快去!”
真没见过这样的妈,眼瞅着把自己亲生孩子往前线上推,就是虎毒还知道不食子呢!这当妈的怎么就这么狠呢?
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啊,我这可是新衣服哪,他再哭就没法要了。可看看我妈,干瞪着眼,再看看我爸,眼巴巴瞅着。算了,眼一闭心一横,什么坎也都过了。雄赳赳气昂昂就走到他面前去啦。
“你别哭了。”
他抬起低着的小脑袋,瞪着眼睛瞧我。然后伸过手一把抓住我衣角,竟然止住了哭声。
“行了吧,他不哭了啊。”我还不动声色的装呢,心里头却结结实实地被震住了。真邪了门了。
“你问他叫什么。”我妈直愣愣的连大气也不喘一个了,平时跟我扯脖子嚷嚷那大嗓门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你叫什么啊?”要不是怕我妈以后揍我,我还真不乐意问他。
“嗯嗯呜呜……”他哼哼唧唧跟蚊子似的那么一点小声儿,谁听得清楚啊?
“啊?你大点声!”我真有点不耐烦,费这半天工夫哄个破小孩儿,换谁谁能乐意啊?
他吭吭唧唧蘑菇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整话“我不是女孩儿”。大眼睛忽闪忽闪,脸上还抹了一道红。
啊?你不是啊……
可他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没再蹦过一个字,你问他叫什么啊,你住哪儿啊,爹妈是谁啊,他一律红着脸拿大眼睛忽闪忽闪瞧你。手里还忘不了拽紧我的衣角。
实在没辙我爸只好带着我和他一家一家地打听,就这么着闹腾了一晚上。我实在太累,累得连去了多少家都记不住了,就知道后来突然有一个胡子大叔远远儿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小赫儿。再后来我就在我爸怀里睡着了。至于他们都说了什么,我压根就没弄明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