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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一明到报社两个多月了,还没见他们头儿冲他这么笑过。其实像这样的笑容袁一鸣从小就见得多了,不过那都不是冲他,是冲他爸爸,他爸爸那时候是春江市的副市长。长大以后的袁一明知道了人们形容这种笑容常用一个词:谄媚。
眼下袁一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主任给他倒水。究竟是官家子弟,不会动不动就受宠若惊的。但是他心里确实在嘀咕,他觉得大灰狼一旦冲着小羊羔微笑起来,那只小羊羔就离倒霉不远了。
李主任小心地把一个一次性纸杯放在他跟前,甩了甩手指头,表情很亲切地劝道:“小明啊,这是今年的新龙井,你尝尝。”
袁一明就端起杯子来啜了一口。
李主任笑得更亲切了:“小明,团市委想搞一个春江市青年歌手大奖赛,力量不够,意思是和咱们报社联合搞,报社把任务交给了咱们部。”
袁一明又端起杯子来啜了一口,淡淡地一笑:“主任,这活儿可不好干啊。这是个大工程,经费从哪儿出?您就是把咱们部放典当行押了也不够这台晚会的。”
李主任笑道:“所以就得拉赞助。小户头没啥意思,不够解渴的,我的意思是找找蓝天集团。”
袁一明终于从这杯淡淡的龙井里喝出味道来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茶叶在里面载沉载浮着,袁一明冲着茶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同时心中恍然大悟,李主任那笑容仍然不是冲他的,是冲他二叔。
袁一明的二叔袁家梁现在是袁家整个家族的骄傲。他是春江市最大的民营企业蓝天集团的董事长。如果你是外地人,在春江市打听市政府办公楼可能有人不知道,但是打听蓝天集团,无论是街头卖菜的还是垃圾堆里捡破烂的,都能准确地指给你。
袁一明知道二叔的蓝天集团有几亿元的注册资产,但没人说得清二叔到底有多少钱。到底贷了多少款?到底赚了多少钱?他欠别人多少钱?别人欠他多少钱?统统说不清。据说他还拿出款来放高利贷,杨白劳欠黄世仁多少钱?那就更说不清了。有人私下统计过,现在春江市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市民拥有蓝天集团的股份和债券,也就是说,每十个人中就有三个半人把钱放心大胆地交给了二叔,让他去搞生意或者去搞别的什么。有时候袁一明走在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会想起这个百分之三十五的数字,无端地就觉得这些陌生的人们都和袁家有点关系。
但是,袁一明读完研究生回到春江市,又在热门单位春江市报社落下脚来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有见过二叔袁家梁。袁一明看着李主任那张笑脸,也还了他一个苦笑:“主任,不瞒您说,我回来这些日子了,还没跟我二叔见一面呢。听说他出国了。”
二叔确实出国了,袁一明前几天刚和大哥通的电话。大哥袁明达说二叔现在特别忙,中国已经加入了世贸,二叔正忙着出国找项目呢。大哥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得意,袁一明想象不出二叔是一种什么样的忙乱样子。
袁一明有几分庆幸,他很高兴二叔在这个时候出国解了他的围。从心里讲,他是不愿意求二叔办事的。
李主任笑得胸有成竹:“我问过了,你二叔昨天晚上回来了。”
袁一明苦笑道:“其实这种事你们直接找他就行,我总不能一见面就跟他要钱吧?”
李主任笑道:“不是我们不去,我们就是去了也见不到袁爷的,所以这事你务必亲自去一趟。”
在春江市,如果你说起“袁董事长”什么的,就证明你是外地人。许多春江市人部称袁家梁为“袁爷”,一个地头蛇味道极浓的称呼,让人想起旧上海滩那些牛皮烘烘的大亨来。
袁一明放下茶杯站起来,说:“那我试试吧。”说完就告辞出去了。
袁一明在外地上学的时候,也知道他的二叔袁家梁是春江市的大企业家,但他并不知道大到什么程度,也不认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毕业回到春江市才发现,袁家梁的影响在春江市无处不在。就算你想摆脱,“袁家梁的侄子”这个不是身份的身份,也还是在无时无刻地纠缠着你,萦绕着你,让你剪不断理还乱。
两个月前,读完了研究生的袁一明坚决不肯听从大哥袁明达总经理的劝说,留在蓝天集团当秘书,他不想在二叔的公司做事。袁一明想进报社,他想新闻单位和二叔的公司总该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吧?而且袁一明学的是中文,读研的时候修的是比较文学,也算专业对口。可他办手续的时候才知道,报社早就严重超编,根本挤不进去。现在报社靠着广告,盖了办公楼分了住房,福利待遇在事业单位里首屈一指,早就成了众矢之的了,有点儿门路的都想往里钻。
就在袁一明一筹莫展之际,报社却突然来了通知,让他去上班。袁一明懵懵懂懂做梦似的就走进了报社那漂亮的大楼,羡煞一帮学兄学弟。袁一明暗自得意,觉得人间还是有公理在,自己这十年寒窗总算没有白费,学识气质终归胜人一筹。不料,袁一明这良好感觉只保持了三天,就被坐他对面的小许破坏掉了。小许是市政府秘书长许行的女儿,说话办事快人快语,向来少顾忌。那天负责清扫的临时工请假没来,袁一明就拿起笤帚胡乱划拉了几下,被小许看见了,就笑,说袁家梁的侄子怎么能干这样的活呀,还是我来吧。袁一明涨红了脸,说你以后少在我跟前提我二叔,我凭本事吃饭,和袁家梁没关系。小许就撇了嘴,说你少来这一套,没你二叔,你能到报社来?袁一明愣了愣,说我到报社是专业对口,我一个学汉语言文学的研究生,分到报社来有什么不正常的吗?小许冷笑一声,说你问问你大哥,你是怎么到的报社?说完就不再理他了,弄得袁一明怔怔的,心想她一定把我当成口是心非的虚伪的家伙了。
袁一明真的给他大哥打了电话,袁明达哈哈一笑,说小明呀,你别天真了,现在谁还认真才实学呀。是我跟二叔说你回来了,想进报社,二叔找了市长,宣传部景部长亲自拿着市长的条子找的报社。袁一明在电话里愣了半天,最后说让大哥费心了,就挂了电话。袁一明觉得自己就像那只猴子,跳来跳去还是在如来佛的手掌心里蹦跶。
不过袁一明的沮丧是在自己的心里,对小许他是不肯承认的。他想你牛什么牛,你还不是靠你爸爸才到报社来的。小许的父亲许行是市政府秘书长。
“哎,想什么哪?”袁一明回过头来,小许探询的目光正在他脸上睃来睃去。
“想你哪。”袁一明冲她挤挤眼。
小许眼睛一弯,笑了。袁一明发现小许笑起来其实挺甜的,只可惜她不常笑。
“李主任找你干什么?”小许笑罢了问。
袁一明就把青年歌手大奖赛的事跟小许说了,然后发牢骚说:“报社直接去找不就得了,让我去这不公不私的算什么呀。”
小许就笑:“李主任没说瞎话,你二叔现在谱儿大了,一般人真是见不着啊。就连宣传部那几个副部长见了你二叔也跟见了爷似的,点头哈腰那叫一个尊重。”
袁一明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许。他记得大哥说过,小许的爸爸许行秘书长和二叔是好朋友,可不知为什么,小许每次提起二叔,都是一脸不屑的神情。看来官和商真是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友谊的。
小许又说:“听说你二叔最近到法国跟一个什么公司谈生意,要在咱们市投资。这下你二叔更露脸了,省里市里正为找不到投资的外商急得要上房呢。”小许说着,神色间露出愤愤的表情,袁一明耸耸肩,心里说莫名其妙,引进外资怎么了,你跟外资有仇哇?
2
袁一明读完研究生回到春江市,按照礼数提了烟酒去看望过二叔。他知道二叔现在什么也不缺,别说烟酒,你开辆奔驰送他他也不会心有所动,不过是那么个意思。可去了两次都没见到,不是二叔摆架子,他知道二叔决不会跟他摆架子,是二叔确实总有比见他这个侄子更重要的事。他只见到了大哥,大哥见了他是真心高兴,在本市最大的酒店给他接风,大姐大姐夫也来了,大嫂没能来,大嫂一年前去了法国,以留学的名义出去的,刚办了绿卡,两个孩子也带出去了。袁一明问二叔来吗?大哥说二叔有事,不来了,运生可能来。
那顿饭吃得刚从学校里出来的袁一明有些傻眼。宽敞明亮的大厅,柔和雅致的灯光,光可鉴人的地面,穿戴整齐的服务生。每人跟前摆着三只酒杯,分别是盛红酒、啤酒和白酒的,每喝一口,就有服务生走上前来笑容可掏地问一句:先生,给您倒红酒,倒啤酒,倒白酒?弄得袁一明很不自在。他对服务生说,我只喝啤酒,把红酒杯和白酒杯撤了吧,服务生就跟没听见似的,照旧走过来笑容可掬地问先生给您倒红酒,倒啤酒,倒白酒?
最让袁一明感到吃惊的却不是这里的排场,而是他的哥哥姐姐们和这里的排场完全配套的表情和气质。他们熟练地喝着五粮液、人头马,优雅地微笑着,低声地谈话,神色间却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似的。袁一明举杯敬酒,不说感射大哥,却说感谢二叔,他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好日子。于是大家都笑了,袁一明的大姐趁机劝道:“小明,二叔是最器重你的,总说咱们家就出了一个会写文章的,你还是过来给二叔当秘书,一个月挣的顶你在报社挣一年的。”
大哥也说:“就是就是,小明,你还是来二叔的公司吧,别在报社挣那一壶醋钱了。”
袁一明不置可否地笑,冲哥哥姐姐举杯,说:“你们都成大款了,今后还能没我吃饭的地方?”就一仰头喝了那杯酒。
至今回忆,那天在饭桌上的话题就是一个钱字。其实也是,如果不谈钱,就不是当代的中国人了。一切话题都不会真实。那天,他的哥哥姐姐们脸上全都显露着幸福,是啊,现在像他们这样幸福的中国人不多啊。袁一明看着大哥签支票结账,眉宇间淡淡的,有着因为惯熟而生的无所谓,那无所谓里却张扬着优越。是啊,现在能用支票结账的中国人也不多啊。那顿饭花了八千多块钱,袁一明一年的工资。
那天运生到底没来,袁一明的心中怅怅的。
运生是二叔的儿子,袁一明的堂弟。确切地说他是二婶的儿子,二婶和二叔离婚以后,运生判给了二婶,这么些年一直跟着二婶,跟二叔父子俩走动不多。他比袁一明早两年研究生毕业,分配工作没去,自己折腾买卖呢。袁一明对他这个堂弟别有一种亲切之情。三天后,他和运生在一家小酒馆见了面。没有服务生一遍遍问要红酒要啤酒要白酒,两个人喝着廉价的本地啤酒。袁一明觉得自在多了。他打量运生,觉得他这两年一定很累,年轻的脸庞都透出沧桑来了。
袁一明给运生倒上酒,问:“你这是何苦,找一家单位,稳稳当当的不好?”
运生苦笑:“我妈已经提前退休了,每月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我继父就是那点死工资,文联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妹妹上高中,学校三天两头要钱,物价又涨得厉害,我要不跑点买卖,家里的日子就太紧巴了。”
袁一明试探着问:“二叔不接济你们点儿?”
运生不置可否,端起酒杯来干掉了。
袁一明叹一口气,又说:“你应该常去看看二叔,你是不是挺恨他的?”
运生摇摇头:“我真不是恨他。我爸现在特狂,所以我不想见他。他以为腰里揣满了钱就能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啊?将来有他吃亏的那一天。”运生说这话时,目光空茫,说着又端起了酒杯。袁一明端起杯来和他碰了一下,有些了解了运生和二叔之间那种割不断的父子亲情。
3
袁一明回到春江市,才算真正触摸了他二叔的风光。在此之前虽有耳闻,总觉得与自己无关。回来之后,躲也躲不掉的二叔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围绕着他,找工作,出外应酬,表面上和二叔毫无瓜葛,但在别人眼里,他首先是“袁家梁的侄子”。袁一明从不习惯到麻木,现在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使用这个身份了,他发现,许多不可能的事情一提“袁家梁”这个名字,就变得容易了。惹得袁一明不时在心里感慨:成者王侯败者寇哇,谁能料得到二叔的今天呢。倒退十几年,袁家梁还是袁氏家族一个败类的形象。
认真起来,袁一明心里是仇恨二叔的。他一直固执地认为,他父亲的死,跟二叔有直接关系。袁一明的父亲“文革”前在春江市任市委秘书长,“文革”中被整得很厉害,打倒“四人帮”以后,“文革”中受到迫害的老干部纷纷官复原职,当时一起挨整的一个老上级顾念“牛棚”中建立起来的阶级感情,就把已经恢复了职务的袁一明的父亲,提成了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袁一明的父亲袁家栋是一个作风谨慎工作扎实的人,政绩颇著,是几个副职里最有希望提升的,如果后来不是袁家梁出了问题,他很可能现在就是一个离了休的市长或者市委书记。然而事实上是,他只做了两年半的副市长,就因为他弟弟的经济问题,被对手整下台了。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袁家栋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一直郁郁不乐。后来索性办了病休,在家养花养鱼。只是鲜艳的花和活泼的鱼都没能调整了袁家栋的灰色情绪,1987年春天,他的花儿开得最热烈的一个日子里,袁家栋突然中风不语,从此默默地躺了八年多,再后来就去世了。他去世之后,和他一生相亲相爱的老伴也郁闷成疾,第二年脑出血病故了。
袁一明还记得,那是1978年,二叔当了九年兵,转业回到了春江市,是个副连级干部。这之前的一天,二婶来找父亲,商量二叔的工作问题。二婶跟二叔的婚事是父亲给撮合的,二婶原来是市委机关的打字员,被父亲看中了,就托人给二叔介绍。打字员高高兴兴地和二叔见了面,羞羞答答地相中了二叔,红红火火地和二叔结了婚。打字员就成了袁一明的二婶,二婶就不再打字,调到办公室管打字员。
袁一明记得那是七月份,他正放暑假呢,很热的天气。父亲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蒲扇,呼呼地扇着风。袁一明看着二婶,觉得她长得很像他们班里的贾丽丽。贾丽丽是他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大大的黑黑的眼睛和小小的红红的嘴,特别爱向老师问问题,问问题的时候也是这样恭恭敬敬的,就像二婶跟父亲说话的时候一样。
二婶说:“哥,天真热啊。”
父亲嗯了一声。
二婶说:“哥,您身体好吧?”
父亲又嗯了一声。
二婶说:“哥,家梁快回来了,您看让他去哪个单位好啊?”父亲停下手中的扇子,说:“我想过了,先让他到市委组织部当干事吧,家梁脑子好使,在组织部进步快。”
二婶笑了:“那敢情好,家梁就是个干部苗子。”
二婶很髙兴地走了。
父亲和二婶都没有料到,在那个炎热的午后,他们两个替二叔设计的路,二叔根本就不以为然。二叔转业回来就去了啤酒厂,没跟任何人商量。为这事,二婶跟二叔吵了一架,父亲也跟二叔发了火,骂二叔没出息,目光短浅。但二叔还是坚持去了啤酒厂,当了汽车队副队长。一年之后,当了汽车队队长。那年月,汽车司机是一个很吃香的职业,汽车队长就更吃香了。东西南北到处跑,可以买许多便宜东西回来。那时候袁一明的爷爷还活着,把二叔好一顿臭骂,说你没有大出息,开什么车?有出息的要坐车。
现在想来,如果二叔真的听从了父亲和二婶的安排,也许就没有他今天的辉煌了。性格即命运,这是一条命中率很高的真理。可能父亲和二婶都错了,二叔不是什么干部苗子,而是天生就该经商的。袁一明听奶奶讲过,二叔从小就爱钱,但他从不胡乱花钱,爷爷奶奶给他的零用钱,他总是攒在一起,做他想做的事。奶奶说二叔有一次攒够了一块钱,就拿这一块钱买了一本稿纸,合一分钱一张。上作文课的时候,二叔就二分钱一张卖给没带稿纸的同学们,用这一块钱赚了一块钱。也许这就是二叔最早的原始资本积累行为吧。
人一旦和钱产生了爱情,就难免会像热恋着姑娘的小伙子一样被冲昏了头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金玉之言就会被抛在脑后。袁家梁只当了半年的汽车队长,就出事了。他倒手转卖了一辆已经报废的解放牌汽车,从中捞了好处,当时,汽车还是国控物资,这事就有点麻烦。两个月后,袁家梁就被收审了。
袁一明记得,那天还是二婶,匆匆忙忙地来找父亲。那天袁一明看着二婶不像贾丽丽了,二婶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不仅是恭恭敬敬的,还带了乞求。
二婶说:“哥,歇着呢。”
父亲嗯了一声。
二婶说:“哥,今天真冷啊。”
父亲又嗯了一声。
二婶说:“哥,家梁被收审了。”
父亲的眼皮抖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已经知道了。”
二婶说:“哥,你得想想办法啊。”
父亲抬起头来,看着漂亮的弟媳妇,叹了口气说:“家梁他是自作自受啊,给他点教训也好,省得以后出更大的事。”二婶有点急了,说:“哥,你可不能不管啊。”
父亲沉默良久,才说:“我是共产党的干部,这点党性原则我还是有的。家梁的事有法管着呢,我还能干涉法律?”
那天二婶是红着眼圈走的。袁一明觉得二婶很可怜。二婶是带着他们的孩子运生一起来的,运生和袁一明一样还在上小学。运生一直紧紧地牵着二婶的手。
后来,又陆续有人找过父亲,替二叔求情,让父亲替二叔打点。父亲一概拒绝了。
两个月后,二叔被判了七年徒刑。
多年之后,袁一明问过父亲,当年为什么不替二叔活动活动,父亲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有时候,一步一个陷阱啊。”袁一明听得一头雾水。
袁一明又问二叔,当年父亲为什么不肯替你讲情?二叔苦笑:“怎么没讲,否则至少要判十五年。他那么小心,还是没在台上呆住。”说着,二叔的脸就暗了下来,“你爸是吃了我的牵累,不然他是会当市委书记或者市长的,至少不会退下来那么早,也不会走得那么早。”
袁一明这才明白,父亲当年说不管二叔的事是做给别人看的,他是托了最可靠的人去办这件事的。但是正如二叔所说,他那么小心,连二婶那里都没露一个字,还是被对手整下台了。
二叔的经济问题成了击中父亲的靶子,父亲的政治对手借此大做文章,在二叔入狱第二年,终于把父亲整下了台。父亲赋闲在家,终日郁郁。那天,二婶又来找父亲,手里牵着运生,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袁一明突然觉得,二婶老了。
那是袁一明第一次感觉到人生无常。
“哥,在家呢?”
父亲嗯了一声。
“哥,你注意点身体。”
父亲又嗯了一声。
“哥,我和家梁……离了。”
父亲手里的烟灰噗地落在地上,良久微微点点头,没说话。
“运生判给我了。”
父亲的目光就落在运生身上,还是没说话。
二婶拽过运生,说:“跟大伯再见。”说完二婶就走了。父亲也没有起身送她。
二婶后来嫁给了一个诗人,在文联上班。那诗人死了老婆。据说二婶如果不嫁给那个诗人,当时市委组织部一个副部长已经看中了二婶,后来那个副部长调到省里当了更大的官,二婶挺后悔的。其实怪二婶太心急,她完全可以嫁一个条件更好些的,二婶长得好,好嫁人的。
袁一明问过二叔,二婶究竟有没有爱过他。事隔多年,袁一明以为二叔应该不在乎这个问题了。但二叔脸色突地一暗,说:“也许爱过吧。但是她可能更爱你爸爸的地位。”其实袁一明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二婶不会在父亲刚退下来的时候就和二叔离婚。但他不明白,二叔既然已经看透了这一点,为什么还对二婶念念不忘。袁一明看得出来,二婶仍然是二叔心口永远的痛。
其实那时候二叔已经是袁爷了,袁爷不缺女人,许多女人争着往他怀里扑。袁一明有一次到二叔的住处去看二叔,二叔隔了好久才给他开门。袁一明进屋一看,一个女孩正在床上低头坐着,长发凌乱,面颊潮红,看样子不会超过二十岁。二叔大大咧咧地说:“小明,这个比你二婶还漂亮吧?”那女孩也不恼,抬起头来佯嗔瞪了二叔一眼,二叔哈哈地笑了。
趁二叔去卫生间,袁一明仔细打量这个女孩子,觉得她很像春江市正走红的一个女歌星,就逗她:“走在街上,备不住我会找你签名呢,你长得有点像凌雪。”
不料那女孩淡淡一笑:“我就是凌雪。”
袁一明看她不像开玩笑,再细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凌雪是春江市当时最红的歌星,歌唱得好听,人也长得甜美,袁一明以往见她都是在电视机的频道里,觉得是天仙般的人物,可望而不可即的,谁料得猝不及防地在二叔家的床上撞见了。
袁一明心里很不舒服,事后分析,可能是一股莫名其妙的醋意。凌雪如此年轻漂亮,如此有成就,却和二叔这个大她一倍还多的老头睡觉,而不是和他袁一明。他不无恶意地对凌雪说:“凌小姐难道还缺钱花?怎么也做这种事情?”
没想到凌雪丝毫不以为然,还是那么淡淡地笑着:“和钱没关系。袁爷是个真正的男人,能和袁爷这样的男人睡觉,是我的荣幸。”
袁一明承认,他被打败了。谁是真正的男人,自己说了是不顶事的,得由女人说了算。但他还是不明白,他二叔除了钱以外,还有哪些男人的标志。比如他下边那个东西,袁一明不怀好意地想,一定已经“微软”了。
还让袁一明不能明白的是,能让他这个血气方刚的硕士研究生也嫉妒的二叔的艳遇,却不能消除二婶在二叔心里留下的阴影。
4
不管袁一明多么不情愿,找他二叔拉赞助这事终归是领导交办的工作,袁一明决定去找找看,行不行的也有个交代。晚上下班后,袁一明在食堂草草吃了点饭,就打了个车去找他二叔。袁家梁住在城西的一个新建的别墅区里。听人说,这座新建的别墅区,老百姓给起了一个或褒或贬的名字:款爷楼。其实这片别墅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花园区。
二叔住的是一座西式的三层小楼。外面是一道两米高的灰砖院墙。袁一明第一次来时就在心里核计过,这一处别墅得多少钱啊。他努着劲给作了个三百万,一问他大哥,大哥笑了,只说:“光地皮得多少钱?你的手笔也太小了。”到底也没告诉他多少钱。
因为扑了几次空,袁一明事先给袁家梁的秘书白云打了个电话,约定了时间。白云一听是他,在电话里就笑:“你是董事长的亲侄子,还用我在当中传话?”
袁一明饥讽道:“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啊。”
并非袁一明有意刻薄,他和白云之间,有一层非常微妙非常尴尬的关系。白云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他们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学校里公认的校花。当时追白云的男生加起来有一个连,但白云是出了名的“冰美人”,跟谁都冷冷的。袁一明那时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子,诗写得很好,和白云一起都是学校“新月”诗社的。就有同学拿“才子佳人”开他们俩的玩笑。袁一明那时一心只读圣贤书,听了也就一笑,不予理会。白云是被男生们捧惯了的,他这冷淡的态度反倒激起了白云的好奇心,开始制造各种机会和他在一起。有一次白云红着脸递给他一首诗,他以为是给诗社写的稿子,就打开来看,却是冰心的“相思”:
躲开相思,披上裘儿,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小径里明月相窥,枯枝——在雪地上,又纵横地写遍了相思。
袁一明莫名其妙地看着白云,不知道她抄这首诗来干什么。白云上唇咬着下唇,似嗔似喜地瞪他一眼,袁一明那颗少年的心忽地狂跳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好的运气会落在他这个傻小子身上。袁一明趁热打铁,第二天就把一张电影票夹在纸条里塞给了白云,纸条上写着:我的幸福取决于我身边那个座位是空着,还是有人。
正值怀春妙龄的白云被这浪漫的攻势击溃了,那天晚上不仅袁一明身边的座位没有空着,他的手也没有空着,一直攥着白云柔若无骨的小手。
从此以后两个人常去看电影,但常是一直到电影结束,谁也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其实他们不是喜欢电影,而是喜欢电影里的黑暗,在黑暗的遮盖下,他们可以大胆地进行那个时候的青年人在明处还不大敢做的事,比如拥抱,接吻,弄得两个人都热血沸腾。但他们都克制着,没有越过最后那道防线。后来,两个人同一年考上了大学,白云考中了本市的工业学院,袁一明则考到了北方的新闻学院。最初,热恋中的两个人乍一分开,鸿雁传书自然忙坏了邮递员。那信中满纸的卿卿我我让别人看了酸得掉牙,两个人却浑然不觉,兀自捧了读着解渴。但时间不长,白云的信突然就少了,偶尔一封,也是淡淡的,简单的问候两句,说说学习生活情况,那些烫人的情话竟是一句也没有了。袁一明虽然不解和痛苦,但年少气盛,加上新鲜的大学生活,也就赌气不问。这种情况持续到暑假,袁一明放假回家之前,给白云打了一个电话,回到家里就等着白云来找他,可白云竟一直没有露面。袁一明沉不住气,向一个高中同学打听白云的情况,那同学大吃一惊,直拿打量恐龙的眼神打量他,说:“你不知道?”袁一明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什么?”那同学不可置信地摇头说:“这是你们家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后来见他确实蒙在鼓里,才告诉他说,白云早就退学了,在他二叔的公司当秘书呢。
袁一明除了吃惊,也觉得不解,就算白云退了学到他二叔的公司,也不该不理他呀。他给白云打了个电话,白云竟毫不掩饰她的冷淡:“你回来了?我很忙,怕是没时间去看你了。”袁一明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他和白云的关系完结了,但他闹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天之骄子袁一明决不会厚着脸皮死缠烂打,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现在,见二叔要先通过白云,多年来堆积在袁一明心里的那点不平之气不自觉就冒了出来。他也知道自己有点没道理,白云怎么是小鬼呢,他前两次没见到二叔和白云也没有关系。
白云见他如此说,就不再笑,改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好的,你晚上八点来吧,董事长那个时候在家。”就放了电话。
5
放下袁一明的电话,白云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白云最初毅然决然放弃了学业到蓝天集团应聘,完全是冲着蓝天集团的名头去的。她当时就意识到,蓝天集团面向社会招聘,而且招聘的是秘书岗位,这机会太难得了。她若放弃了这次机会,毕业以后很难再找到比这更好的工作。但直到她如愿进了蓝天集团,才意识到她这一举动的真正意义,是由此结识了袁家梁,并得以在他身边工作。
回想起那次应聘,白云的唇边浮起一个胜利的微笑。
那年蓝天集团在本市的报纸上登招聘启事,招聘一个女秘书,前来应聘的竟有八百多人。白云第一天去了,混在人群中把蓝天集团的情况摸了个大概;白云第二天又去了,冷眼观察了一天这次招聘的主考薛剑诗,并把前来应聘的年轻姑娘们的服装发式捉摸了个透。白云第三天再去,招聘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她往薛剑诗跟前一站,就感觉到了沉着老练不动声色的薛剑诗微微一震。白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顿时觉得心情像朵花儿一样一瓣一瓣地绽开着,她想,她的一只脚已经踏进蓝天集团的大门了。
白云姑娘为这次应聘是做了精心准备的。她想薛剑诗几天之内见了几百个姑娘,她就一定要从那些庸俗脂粉里脱颖而出。白云那天穿了一件质地很好但样式简单的素白连衣裙,合体的剪裁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那窈窕修长的腰身。头发简单地披下来,清汤挂面式的顺滑清爽。天生丽质的自信让她敢于素面朝天,脸上干干净净的,正是“淡着衣衫淡罗裙,淡施脂粉淡点唇”。白云只在领口处悄悄别了一枚鲜红的玫瑰胸针,但在这一身素白当中,那一点鲜红就美得分外摄人心魄。这时她似不经意地把手放在了桌子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尽头,也是涂了那样鲜红的一点,与玫瑰胸针遥相呼应。白云从薛剑诗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她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薛剑诗记住了白色的底幕上那两点醒目的鲜红。
薛剑诗看过她的材料,只问了她三句话:“你已经办了退学?”
白云点点头:“是的。”
薛剑诗又问:“你知道来应聘这个岗位的人很多吗?”
白云淡淡地一笑,丝毫不在意地答道:“知道。”
薛剑诗追问:“你的机会只有几百分之一,你自己断了后路,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成功你该怎么办?”
白云迎着薛剑诗的目光,平静地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自断后路,是告诉自己,我只能成功。”
薛剑诗点点头,告诉她回去等消息。
三天以后,白云接到了通知,让她参加复试。白云料到既然是给董事长招秘书,这一次董事长必将亲自主持复试。于是她换了一身米色的高档职业套裙,这颜色柔和亲切,令人觉得可靠。腰间细细地扎了一条带子,有一个小小的亮亮的扣袢,庄重里就透出了活泼和时尚。头发还是披下来,只是从两边各取了一缕用一枚精巧的发卡卡住,妩媚里显露了精干利落。白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端庄和稳重、成熟和朝气都用服装阐述清楚了,才出了门。
但白云推开蓝天集团小会议室的门,见到袁家梁的时候,就觉出了自己这番心思的多余。这世界上有薛剑诗那样的男人,他们敏锐、锋利、准确、细致入微,你的一切都在他的视野里。也有袁家梁这样的男人,他们是混沌的,散漫的,大而化之的,视而不见的,你的存在似乎全不在他的眼里,他的存在却无时无刻都在你的心里,并且让你紧张。袁家梁只微微撩了撩眼皮,然后就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翻弄白云的材料,懒懒地问:“听说你大学没上完就来应聘了,简直是胡闹嘛。”
白云静静地回答:“我认为能来蓝天集团工作,比上大学更重要。”
袁家梁笑了:“能考上大学也不容易呀,你不上完学就来应聘,不可惜你的学业?”
白云也淡淡一笑:“可惜。但如果因此失去了这个工作岗位,会更可惜。”
“当我的秘书是很苦很累的。”
“可工资不是很高吗?”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抬起头来看着白云:“你这人喜欢钱?”
白云顺势倚在墙上,两手抱在胸前,直视着袁家梁的目光:“这有什么不对吗?袁董事长难道不喜欢钱?”
袁家梁带着好玩的神情看着她,故意说:“我的员工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而不是金钱。”
白云轻蔑地笑了:“您的员工如果真的这么对您说,您就应该考虑解雇他了,他不是一个虚伪的人就是另有所图。我付出劳动,您付出金钱,这才是最牢固的结合方式,您就可以相信,我一定会把工作做出色的,因为我需要从您这里拿到钱。”袁家梁不动声色地说:“白小姐,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但是,应聘的人很多,而我只招一位秘书,所以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白云平静地说:“我没有心理准备。我知道您只招一个秘书,但这一个肯定是我。”
袁家梁淡然一笑,恢复了他的漫不经心:“白小姐很有信心啊。可惜这个问题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录用你?”
“我有思想,有能力,而且,我长得漂亮。”
“长得漂亮也能算数吗?”
“当然。每天看着一张漂亮的面孔总比看着一个丑八怪要赏心悦目。而且,男人不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吗?”
袁家梁又忍不住笑了:“我是招女秘书,又不是找女人睡觉。”
白云波澜不惊地吐出几个字:“如果你愿意,和你睡觉又有什么关系?”
袁家梁不禁愣了愣,说:“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做啊。”
白云笑笑:“我这人注重目的。”
袁家梁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那好,今天晚上你到公司十一楼的1101房间,来陪我睡觉,你敢来,我就敢录用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下一个。”
白云是一个善于把握机遇的人,但当时她究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真的面临抉择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她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去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她不相信袁家梁会真的有所举动,但她也不能完全不做这种心理准备。她不能不计算,她的赌注已经下得太大了,她已经为之放弃了学业,如果真的再搭上自己,这笔买卖还划不划得来。
她站在镜子前面,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着,沉思着,拷问着。她看着自己的影像,突然意识到她是想去的,想在今天晚上会会袁家梁。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想可能是因为好奇,她到底要看看,袁家梁会对她做什么。但到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是袁家梁那种大气的漫不经心,在瞬间就吸引了她。她甚至想,袁家梁即使真的对她做什么,她可能也是不会拒绝的。
白云在脖子上和手腕上淡淡地抹了一点CD香水,一甩头发就出了门。她强抑制住心跳,轻轻叩响了蓝天集团十一楼的1101房间。门开了,她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心情抬头看着来给她开门的这个人,一下愣住了:薛剑诗正带着一种了然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她。她进了屋,四处看了一下,袁家梁没有来,她松了一口气,同时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薛剑诗请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的对面,打量了她许久,才开口道:“这份工作对于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白云马上把自己收了起来:“薛经理指什么?是我敢于晚上独自来公司吗?我想您应该明白,这是基于对袁董事长那样一个高贵男人的信任。”
薛剑诗尖锐地问:“如果今天晚上我真的让你和我睡觉呢?”
白云笑了,是那种放松的、了然一切的笑。她端起薛剑诗给她沏的茶,悠悠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你不会。薛经理,你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除非出了故障,否则永远不会做出分外的事。今天晚上你来见我,也不过是奉了袁董事长之命。”
薛剑诗不得不承认,在年轻的女孩子当中,白云的敏锐是一流的。他有点把这个女孩放在了眼里。接下来的谈话中,薛剑诗又惊讶地发现,白云对蓝天集团的情况居然了如指掌。薛剑诗不禁暗暗叹服:这真是个有心人。
白云就这样如愿进了蓝天集团。能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袁家梁是看中了她的聪明和胆识。袁家梁认为,漂亮的女人很多,聪明的女人很少。既漂亮又聪明的女人,就是这个世界的珍宝了。
回想起和袁一明的爱情,白云觉得心里温温的,却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沸腾的感觉。这种温温的情绪,源自对青春的回忆,对那逝去了回不来的岁月的淡淡的惆怅,像一帧发黄的老照片带给人的感觉。白云知道,这不是爱情。当时的狂热,也只证明了自己的年轻。白云想起一本书的名字——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白云是认识了袁家梁以后,才明晰了自己的感觉的。她每天跟随在袁家梁身边,出入各种场合,觉得袁家梁一举手一投足都在诠释一个概念:男人。见识了袁家梁这样的男人,她觉得袁一明只能算个孩子。袁一明的热情,袁一明的冲动,袁一明的好胜,与袁家梁的水波不兴,袁家梁的不动声色,袁家梁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相比,就变成幼儿园的把戏了。白云最初是无意识地拿着袁一明和袁家梁比较,后来她忽然觉出了自己的荒诞:袁家梁是袁一明的亲叔叔,自己是袁一明的女朋友,自己是无权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做比较的。
然而感情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言的一种东西。当白云再想起袁一明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了那种欲罢不能的狂热。甚至后来,袁一明的影子已经不再跳出来打扰她了,取而代之的是袁家梁漫不经心的神态。白云不能再自欺欺人地给袁一明写那些绵绵情话,她并不觉得歉疚,她认为人不能欺骗自己的感觉。她只有一点担心,怕袁一明会对袁家梁说什么。
这个时代对于白云这样的女孩子,已经没有什么常情常理能够束缚她们了。她们要什么就去拿,不需要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顾忌,对他们来说,“需要”本身就是理由。让她苦恼的是,袁家梁对她的暗示总是视而不见,似乎完全不知情,这让白云陷入了无尽的困惑。她不相信袁家梁会无视她的感情,但她又摸不透袁家梁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一次,她和袁家梁陪客户吃饭,中途客户有事先走了,只剩下她和袁家梁,她没有征求袁家梁的意见,要了一瓶法国红酒,给自己和袁家梁都倒了一点。红酒在晶莹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泛着润泽的光,白云举起杯来冲袁家梁照照:“董事长,漂亮吧?这应该就是爱情的颜色。你说人多残忍啊,把这么漂亮的液体埋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二十年之久,然后享受她的苦涩。”说着,一仰头把这口酒灌了下去。
袁家梁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把没有沾唇的酒杯又放在了桌子上,淡淡地说:“白小姐,你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白云借着淡淡的酒意,全然抛开了平时的分寸感,直视着袁家梁说:“你为什么不敢面对?”
袁家梁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说:“白小姐,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白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袁家梁眼里含着一点笑意,慢悠悠地说:“苍蝇一家正在吃饭,小苍蝇指着远处的蓝天问大苍蝇:‘妈妈,那是什么?’大苍蝇说:‘那是蓝天。’小苍蝇又指着花园里的花问大苍蝇:‘妈妈,那又是什么?’大苍蝇说:‘那是玫瑰花。’小苍蝇就嘟着嘴说:‘妈妈,世界上这么多美好的东西,我们为什么要吃屎呢?’大苍蝇语重心长地对小苍蝇说:‘孩子,吃饭的时候不可以说这么恶心的话题。’”
白云有些发愣,不知道袁家梁要说什么。袁家梁看着她不明就里的样子,忍住笑又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句:“孩子,吃饭的时候不可以说这么恶心的话题。”
白云一下子明白了,袁家梁是在针对她刚才的话。白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站起身来说:“您说得对,吃饭的时候不可以说这么恶心的话题。咱们走吧。”她没像以往一样,走在袁家梁的后边,走到门口时抢上一步为他打帘子,而是几步抢到前头,一头扎进了饭店外边的黑暗里。因为她觉得眼泪已经涌了上来了。
白云是个聪明女子,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在袁家梁跟前流露过什么。如此得之不易的工作,她不会因为自己的情绪而轻易失去它,她知道如何克制自己。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心事一波一波涌上来,搅得她辗转反侧。
袁一明今天打电话时冷冷的态度,越发搞乱了她的心。那熟悉的声音勾起她许多的回忆。她承认,袁一明是个很优秀的人,对她也好,遗憾的是她不爱他了。她理解他的愤懑,她也忐忑着,不知道袁一明会不会在袁家梁那里说她什么。
袁一明来到二叔家门口,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表:八点整。他解嘲地摇摇头,觉得这人有了身份就是不同,和家人见面也要预约。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那个夏天二婶来找父亲的情景,恭恭敬敬的,像个小学生。
他抬手摁摁门铃,就听到屋里响起一阵柔曼的音乐,随后门就开了。二叔的保姆秀芬安安静静地微笑着,把他迎进屋里。袁一明在沙发上坐下来,秀芬问:“您喝什么茶?”袁一明大大咧咧地说:“随便,白开水也行。”秀芬笑了笑,取过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先用开水温了杯,然后倒上水,又打开一只茶叶桶,拿一只茶匙拨了些茶叶在杯里,盖上盖子,递给他。这一整套的程序看得袁一明有些发愣,问秀芬:“先放水后放茶,这是什么沏法?”秀芬笑笑说:“这是今年的新碧螺春,叶子嫩,先放水后放茶,省得把茶叶烫坏了。袁先生说过,这叫上投法。”
袁一明就有些感慨。二叔已经讲究到茶叶的沏法了,何等风雅。这和前些年那个刚当兵回来的二叔真的不是一个人了呀。然而最让袁一明惊讶的却还是秀芬。二叔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娶,这件事始终让人弄不懂。按说,像他二叔这样有钱的一个时代宠儿,在别人眼里不定娶了几回又离了几回了呢。有人劝他,说你总该找个人伺候你吧,二叔无可无不可地说也对,后来,二叔的家里就多了个秀芬。秀芬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相貌平平,在袁一明看来,她能长期留在二叔家里当保姆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且不说二叔用人非常挑剔,就算他不挑剔,整天被美女包围着的二叔能让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女人守着他做他的保姆,袁一明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有什么魔法。
不仅袁一明,许多人都闹不懂袁家梁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挑了秀芬做他的保姆。按说,袁家梁喜欢的女人很多,喜欢他的女人就更多了,其中有看中了他的钱的,也有不少就是喜欢他这个人的,表示愿意伺候他一辈子。但他从未跟任何一个女人长久过。袁家梁交往过的女人无数,但他从不把女人带到他的别墅里去,他的别墅只有两个女人可以进去,一个是她的秘书白云,另一个就是秀芬。谁也不知道他看中了秀芬的什么,但确确实实,他就是抛开了那么多想要照顾他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单单把秀芬领回了家。
袁家梁和女人交往全凭一日兴起,遇到了喜欢的就来往一段。但袁家梁从不强迫任何人,只要那女人轻轻吐出一个“不”字,他立刻就放手。这一点很像一个高贵的绅士。他也从不亏待和他有过关系的每一个女人。曾经有两个近年在国内影视圈不大走红的女明星和袁家梁来往密切,据说这两个女明星彼此间还争风吃醋的,都对袁家梁真有了那么点意思。袁家梁带着她们国内国外地玩了一遍,然后就断了。但袁家梁打发的她们很满意,一个被他送出国去读书了,镀金回来身价立即大增,片约不断。另一个他给一家制片厂投了一大笔钱,拍了一部片子,主角当然是那个女明星。然后他又买通了媒体,把这部片子炒红了,还在全国得了一个什么奖。一时间各种杂志的封面都是那个女明星的头像,袁家梁看着这些杂志,那个女明星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笑容看着他,千姿百态的,袁家梁笑了。据说那个女明星后来还找过他,说她不要名不要利,只想和袁家梁在一起生活,袁家梁反问她:“如果我是一个穷光蛋,你还会这么说吗?”那女明星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就走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一个女人可以不爱男人的钱,但一个男人想让女人爱却不能没有钱。乍一听似乎有点矛盾,但其实就是这么个理儿。
袁家梁和秀芬的相遇,是带有一点传奇色彩的。
确切地说,秀芬是袁家梁捡来的。秀芬是城郊的杨家庄的农民。这是个苦命人,嫁过一个丈夫,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那个男人就赶走了她。后来她又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老男人,那男人倒是疼她,她也就一心一意地跟他过日子,拉扯他那两个十几岁的儿子。不料过了几年,那男人一场病死了,她就一心伺候他留下来的两个儿子,给他们洗衣服做饭。谁知一天晚上,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觉得有人在她身上摸索,她惊叫一声坐起来,趁着外边的月光,看清了原来是大儿子。秀芬顺手抓起炕上的笤帚,狠狠打了下去,大儿子没敢出声,悻悻地走了。秀芬吓得一夜没睡,想连夜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家,可是离开了这里又到哪儿去呢?后来又想,该给他们娶媳妇了,娶了媳妇就好了,自己虽然是他们的后妈,也就比他们大十来岁,一个屋里住着,日子久了怎么能不生事。没想到的是,好歹操持着给他们娶了媳妇,有了洗衣做饭的人,两个儿子就嫌她这后妈多余了,媳妇们更不是省油的灯,几个人一合计,就把继母赶了出来。
秀芬只好露宿街头,靠捡破烂为生。谁知道捡破烂也是有行业规矩的,谁的地盘就是谁的地盘。秀芬不懂,一天正在一个垃圾桶里翻着,冲上来两个男人,抡起拳头就把秀芬打翻在地上,嘴里还嚷嚷着:“敢抢老子的饭碗,给你点厉害尝尝。”两个平时卑微猥琐的男人把拳头打在秀芬身上,突然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他们越打越来劲,根本就收不住了。秀芬被打得满脸是血,开始还哀告叫喊,后来就只能低声地呻吟了。
秀芬和袁家梁的缘分应该是命中注定的,就在这个时候,袁家梁的车从这里开过。他从车里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在地下翻滚,就让司机停车,放下车门的玻璃,冲那两个男人喝道:“滚蛋!”
那两个男人看了看这辆豪华锃亮的汽车和汽车里这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吓得扭头就跑。袁家梁把车门玻璃关上,对司机说:“走。”这时候秀芬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知道她没有内伤。走出几十米,袁家梁突然又吩咐司机:“往回开。”秀芬还在那里,正拼命拍打身上的土,脸上的血迹被泪水冲得乱七八糟,很吓人。
袁家梁事后想,他当时让车倒回去简直是鬼使神差。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每天的事太多了,他管不过来。都是事找他,他从不主动找事。但那天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捡破烂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让他有点放心不下。他下了车,向她走过去,她抬起头带一点惊恐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袁家梁尽量让自己和蔼一些,问她:“你怎么样?伤着了没有?”秀芬的眼泪就又落下来,但她并没有哭天抹地,只是感激地连连说:“没有没有,谢谢您啊先生。”
袁家梁打量了她几眼,发现除了脸上的血迹,秀芬的身上已经很干净了,刚才的泥泥土土都被她弄掉了,就觉得这是个利索人。再看她脸上的神情,虽然刚刚出了事,但还是静静的,就问她:“你家在哪儿住?我送你回去。”
秀芬摇摇头:“先生,我没家。”
这是袁家梁预料中的,就对秀芬说:“跟我走吧,上车。”秀芬什么也没有问,就上了袁家梁的车。事后袁家梁问秀芬:“你就不怕我是人贩子卖了你?”秀芬说:“你面善,不是恶人的样子。”袁家梁点点头笑了,就让秀芬留在了他家。
袁一明见过秀芬几次,觉得她不爱说话,但很能干,把二叔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得很干净。二叔也常跟别人说秀芬能干。袁一明听大哥说过,二叔开始每个月给秀芬三百块钱,这么干了三年的时间,秀芬就坚决不要二叔的钱了。二叔问她为什么,秀芬说:“在您这里我不愁吃不愁穿,用不到钱的。再说我都挣了您一万多块钱了,这辈子我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就算以后不在您这里做了,我也够用了。在这里有吃有喝已经很好了,人不能太贪。”二叔听了一笑,说:“那好,就依你。”从此就不给秀芬开工资了。秀芬还是和以前一样,把二叔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得很干净,把二叔的生活打点得很舒服。
袁明达给弟弟袁一明说这些的时候,感慨道:“秀芬这么做,如果不是一种天生的厚道,就是一种农民的狡猾。”
袁一明对大哥笑道:“如今这个世道,又有谁能在金钱面前做出厚道的样子来呢?我相信秀芬是真的。”同时在心里感慨,大哥在商场上打了几年滚,真是变得心机深起来了。
碧螺春在杯子里缓缓舒展着自己的躯体,然后纤细的叶芽就渐渐显露出好看的嫩绿来了,发散出若有若无的香味。袁一明看着茶叶优雅的舞蹈,记住了这种茶的沏法叫“上投法”,滋味果然不同。同时觉得诧异:原来秀芬是懂得“上投法”的啊。
秀芬用极有分寸的表情和语气对袁一明说:“您坐,我去通报一下先生。”就上楼去了。
袁家梁的这座三层楼别墅,一楼整个被改造成了一个欧式的会客厅。因为过大,布置了几根汉白玉的罗马柱,在视觉上把空间作了分割。然后再利用几套乳白色的沙发巧妙地形成了几个相对独立的小区域,使客厅看起来虽然宽敞,但不至于大而无当。二楼是袁家梁的书房和议事厅。袁家梁需要在家里处理一些公务或者需要和人商量一些重要事情的时候,一般就在二楼。三楼是他的起居室,那是只有他自己能进,再就是秀芬进去打扫,连白云也不让进的。袁一明不知道二叔现在是在二楼还是三楼,冲秀芬笑笑,点点头,顺手抓起一张报纸来看。心里在暗暗感慨,不管什么样的亲情,在发达之前,是谁想见,一般就可以见面的。而一旦发达起来,却要有人通报才能考虑是见还是不见。钱多了,亲情却疏远了。
不一会儿,秀芬下楼来了,说:“先生正在楼上会客,您要等一下。”
袁一明说:“不忙不忙,我反正没事。”就又抓起那张报纸来看。刚看没几眼,就听楼上传出几声惨叫。袁一明一惊,丢下报纸,本能的就要往楼上冲。正在收拾茶几上的东西的秀芬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袁先生,您的茶凉了吧?我给您换杯热的。”
袁一明看着秀芬的一脸沉静,不由得收住了脚步。他看看楼上,又看看秀芬,终于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秀芬拿过他的茶杯换上热水,不动声色:“什么怎么回事?”
袁一明开始怀疑秀芬的耳朵出问题了,刚才那么大的喊声她没听见?要么就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刚才出现了幻听?
正迟疑间,楼上又是一声惨叫。袁一明这回听得清楚,确定不是自己耳朵有问题,就又要往楼上跑。秀芬身子一闪,挡在他面前,微微一笑说:“袁先生,您请坐喝茶吧。”
袁一明狐疑地望着她,确定秀芬是有意的。但不知道她这是心中有数还是无动于衷。正相持着,楼梯上脚步踏踏地有人下来了,袁一明抬头一看,是他大哥袁明达和白云一前一后地走下来了。秀芬也回头看了一眼,就又冲袁一明微微一笑,闪开了。
袁明达看见袁一明,阴阴的脸上有了笑意,招呼道:“嘿,小明来了。”
白云深深地看了袁一明一眼,微微低了头,咬紧了嘴唇。但马上又抬起头来,换了秘书的职业化的笑容和语气说:“董事长在会客,马上就下来。”
袁一明看着白云,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白云还是那么漂亮,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以前白云的漂亮是肤浅的,现在则是由表及里的,平添了许多内容。更成熟了,也更妩媚了。这让袁一明心里有点不舒服,就像看着一件原本属于自己的珍宝,到了别人手里被打理得越发光彩夺目了,却和自己没有了关系。
袁一明先问大哥:“我刚才听见楼上有喊声,怎么回事?”
袁明达淡淡地说:“没事。”
袁一明见大哥如此说,料得确实没事,就转向白云笑道:“我来过几次,都没能见到二叔,今天有劳白小姐牵线,才得如愿,还是白小姐面子大啊,真要谢谢了。”
白云脸有些红,“你可是董事长的至亲,总经理的弟弟,我可跟你开不起这种玩笑,还求袁先生给小女子留条活路。”袁明达也笑了,“小明,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和女孩子开心了?”
袁一明冲大哥笑:“我开她的心?你看她伶牙俐齿的,是她开我的心。”说着,也觉得自己话里含酸,不像个男子汉,就住了嘴不再说。
这时,袁一明又听见楼梯上有响动,回头一看,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几个人。袁一明被骇了一跳:那是几条大汉,个个都一脸凶相。有一个人被这群人围在了中央,让两个汉子架着。那人耷拉着脑袋,一身血渍。袁一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用疑问的眼光看向大哥。袁明达正在点一支烟,这时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表情很安闲,完全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再看白云,正一手拿手机,一手翻电话号码本,头都不抬。
这时那汉子已经被拖下楼来,经过袁明达身边时,那汉子突然挣脱开,跪倒在袁明达脚下,哭道:“明达兄,你可要替我在董事长面前讲几句好话呀。我可是为董事长出生入死好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袁一明这才看清,这汉子是张猛,袁明达低头看着边上的张猛,微微皱了皱眉,说道:“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
张猛不说话,只是哀哀地看着袁明达。袁明达厌恶地说:“看你平时也是条汉子,怎么这么没骨头?”说着用脚踢了他一下,喝道:“站起来!”
张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袁一明发现,张猛站起来比他大哥高了几乎半个头。就想起一句话:你之所以看着对方高大,那是因为你跪在地上。
袁明达也看着张猛,眼神里渐渐有了内容,不再是刚才那空空茫茫的漠然。张猛似乎从这眼神里受到了鼓舞,叫道:“明达兄……”
袁明达移开眼光,冲左右一摆头,说:“拖出去。”
几条大汉上前连拖带扯地把张猛弄出门去了。
袁一明看着这一幕,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某个老电影情节之中,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现在。直到张猛被拖出门去了,他才慢慢回过神来。看看大哥又看看白云,他们神态如常,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袁一明心里不知为什么觉得不舒服。他冷笑一声,说:“真像电影上演的,被处决之前,都要大嚷大叫几句,我为党国立过汗马功劳啊,我对党国忠心耿耿啊,再然后,就被拉出去枪毙了。”
袁明达瞪了他一眼:“小明,你胡说什么。今天二叔心情不好,你说话注意点。”
袁一明哼了一声坐下了,他不想和大哥顶撞。从小,袁一明就信服大哥,他觉得袁明达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大哥而不仅仅是个名分。假如他很晚了还没写完作业,袁明达就会一声不响地拿过作业本来替他写完,第二天再拿出这一部分的知识来问他,如果他果然不会,就一点点地给他讲。假如他被坏孩子欺负了,袁明达就会一声不响地领着他找到那个坏孩子,然后一声不响地把拳头砸在那个坏孩子的鼻子上,领着他扭头离去。但是现在,袁一明觉得大哥越来越陌生了,他变得谨小慎微起来,那种让鲜红的鼻血蜿蜒而下的畅快,袁一明很久体会不到了。他自从做了二叔的总经理,那“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孤傲就一天天离他而去了。袁一明暗暗地感慨,人真是无欲则刚啊。现在的人如果不死死守住这五斗米,恐怕西北风都没的喝呢。想到这,袁一明甚至有些心疼大哥了。
白云冲他暗暗地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严肃点。袁一明挤了挤眼,表示会意。心里有些感动,觉得两个人还是有默契的。
6
袁一明早就认识张猛。张猛在投奔袁家梁之前,在春江市已经很有名气了。他那时是春江市的地痞头子,仗着从小练出来的一身拳脚,打架不要命,就被一帮道上的小兄弟拥为老大,在春江市横行霸道的。那回是他手下一个弟兄的老婆跟一个记者好了,那弟兄就跟他说了,他带着一帮人找到那个记者和那个女人,二话不说就掏出了一把锃亮的刀子。后来听说是那女人的腿上挨了一刀,伤得也不是特别重,但当时正赶上严打,张猛就被抓进去了。据张猛说,他本来是要废了那个记者的,谁知他一看,那记者虽然长得文静清秀,但面无惧色,挺汉子的。那女人更不得了,一看他们去了还掏出刀子来,挺身就挡在了那记者前面。要不然,张猛怎么也不会对一个女的下手。就这样,他一刀戳下去,第二刀就下不了手了。他想,他妈的这个小白脸愣是比我那兄弟强,就带着一帮弟兄走了。
在监狱,张猛认识了袁家梁。他去的时候袁家梁是号头,按规矩,新去的得把自己的饭省出来,献给号头吃。那里边有一个犯人原来在张猛手下混过,认识,他一去就偷偷把规矩告诉他了。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张猛端了就吃,看也不看袁家梁一眼。袁家梁也不说话,两只眼睛阴阴地看着他,就有旁边的人走上去把他的碗抢了,递给袁家梁。张猛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径直走到袁家梁跟前,袁家梁手里的碗不知怎么就到了他手里。他看着袁家梁,然后就把那碗饭倒在了地上。袁家梁也看着他,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旁边的犯人要揍他,袁家梁摆摆手,那顿饭两个人谁也没吃。第二顿饭张猛就安心地吃自己的了,再也没有人抢他的饭碗。事后袁家梁说,当时张猛的眼神让他想起“捍卫”这个词,让他觉得这是条血性汉子,他让步了。
袁家梁比张猛早两年出狱。张猛虽然混蛋,却是个孝子,他有一个老妈,快七十了,一身的病。张猛是独子,在监狱里,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妈。那时候他和袁家梁在号子里形成了两派势力,彼此各不服气,平时话也很少说一句。袁家梁出狱的那天,张猛说:“这里就咱俩是春江市的,出去以后,帮我照看点我老妈。”袁家梁看了看张猛,没说话,默默地收拾了东西,扭头走了。张猛怅怅地,对他也不敢抱什么希望。
袁家梁却记住了张猛这句话。他找人打听到张猛的住处,这并不难,在春江市当时知道张猛的比知道他袁家梁的人要多,见到了张猛的老妈,说:“大娘,您儿子出狱之前,我就是您儿子,有什么事您就吩咐我吧。”谁知道老太太非但不领情,还骂他,说就是他们这些人把他儿子教唆坏的,让他滚。袁家梁低着头听,但不滚,而且月月给老太太送钱。老太太病了,他没钱叫车,二话不说背起来就往医院跑。那时候袁家梁刚从监狱出来,离他成为“袁爷”还很远,自己也是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每个月的一号,他风雨无阻准时把钱给老太太送去。有一个月,已经30号了,给老太太的钱还没着落。能借的已经被袁家梁借遍了,除了他哥哥家,他不能跟哥哥张口,他对不起他们一家。袁家梁一筹莫展之际,突然眼睛一亮,就奔了医院,他想起来身上流的血也能换钱。第二天他把钱拿到老太太跟前的时候,老太太突然拉住了他的手,哭了。说:“孩子啊,你可真是个好人呀,为了我老婆子你都卖血了。你还年轻呢,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不当事儿啊。我老了,活不了几天了,你就别管我这把老骨头了。”
袁家梁后来才知道,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给他抽血的那个大夫是老太太的邻居。他记不住人家,他去的多了,人家就记住他了。
后来也有人问袁家梁,她又不是你亲妈,你至于嘛。袁家梁淡淡地说,我亲妈没少给我操心,我一天也没孝敬着她,就当她是我亲妈又怎么样?其实袁家梁看重的是张猛的托付,人无信则不立,大丈夫要在社会上立足,说了得算。
这么过了两年,一天袁家梁正在街上走,突然一个汉子拦在他面前,口称“恩人”,扑通一声跪下就磕头。袁家梁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张猛。袁家梁也不扶他,任他在当街众目睽睽之下磕完了三个头,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从地上站起来,才说:“你出来了?好,从今以后你妈不用我管了。”说完扭头便走。张猛又拦在他面前,说:“你这么走还不如杀了我。我张猛在这地面上好歹也是个人物,知恩不报岂不是猪狗不如?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火里去得,水里趟得,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天就不起来。”说完又跪在他跟前。
袁家梁这才一把搀起他来,说道:“兄弟,言重了。如果你看得起我袁某,咱们就一块儿干吧。”
那时候袁家梁已经开始跑生意了。当时的生意好做,只要是有点头脑又下手早的人,几乎都发了财。袁家梁开始的时候并不让张猛干什么,却月月给他不算低的工资。张猛不要,袁家梁就说,你总得吃饭啊,还得养活老娘。这就不像是张猛报恩,反而是袁家梁养着他了。谁都知道,从监狱里出来找份工作不容易。
这么又过了一两年,袁家梁生意越做越大了,他就买了车,让张猛开车。其实他是相中了张猛那一身功夫,明着是司机,暗着是保镖。那会儿他经常带着一提包一提包的钱走南闯北,他比谁都更清楚钱这东西可能带来的灾难,不是为钱,他怎么会吃了七年大眼窝头呢。有了张猛,他就安全多了。他知道张猛报恩心切,必会下死力来保他,这步棋是他早就看好了的。袁家梁天生就是个生意人,赔本的买卖从来不做。
张猛也果然忠心。有一年去广东,袁家梁赶时间,让张猛连夜开车往广州赶。张猛知道这段公路晚上容易出事,但他二话不说,开上车就走。快驶出市区了,张猛突然停下车来问袁家梁:“明天天亮以后去行不行?”张猛没对袁家梁说,他大腿内侧有一块肌肉老是哆嗦。这不是好兆头,上回他带着一帮弟兄去找那个记者的时候,这块肌肉也是这么哆嗦的。结果他打架动刀子那么多次,就那一次被抓了。
袁家梁吃惊地看了看张猛。对他的话,张猛从来没有打过驳回,今天的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他显然没注意到张猛的预感,不快地说:“不行,明天天亮以前必须到广州。”
张猛没再说话,打开车门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装工具的破布袋子,掏出里面的板子钳子改锥,然后钻进车里,对袁家梁说:“把钱放到这里边来。”
袁家梁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但看张猛郑重的样子,就依了他。从他的密码箱里掏出四摞被捆成砖头一样的钱来,塞进张猛准备的那只油渍麻花的布口袋里。张猛把它们装好,又把板子钳子改锥那些工具塞回去,重新放到后备箱里,仔细锁好,回到车里对袁家梁说:“如果万一有情况,你千万别动,省得我还得分神照顾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把车弄走。”说着,把一把钥匙递给他,说:“这是后备箱的钥匙,你看到了,钱都在后备箱里。”
袁家梁听得如此说,差点就要吩咐回去了。但一则他确实着急赶路,二来觉得自己刚刚坚持要走,这会儿也不好反悔,就没说话。他那辆黑色的皇冠很快就淹没在黑色的天幕之中了,张猛像只机警的豹子,瞪大眼睛,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树丛。两个人一路无话,只有汽车摩擦路面的沙沙声,袁家梁很快就疲倦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座椅上打起吨来。就这样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袁家梁突然被一个急刹车使劲晃了一下,他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张猛急促地对他说:“你坐着别动,我对付他们。”
袁家梁霎时清醒了过来。他透过车窗向外看去,外边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再看前面,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三个人一字排开站着,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子。地下还躺着一个人,正抱着脑袋呻吟。有一个人冲车里嚷道:“你的车撞了人,你给我滚下来。”
袁家梁紧张地看着张猛,张猛一言不发地看着车外,右手却悄悄地摸到了发动机的钥匙,他暗暗使劲,仗着一身力气,硬是把钥匙拧断在钥匙孔里。张猛似乎松了一口气,就要开车门下车。袁家梁急忙拽住他,低声道:“不能下去,他们看不清车里的情况,不敢轻易过来。”
张猛挣脱了他,也低声说:“他们迟早是要过来的,那时候车就会被他们砸个乱七八糟。不如我现在下去,你千万别动。”说完不等袁家梁再说什么,就拉开车门下了车。下车的那一瞬间袖子一抖,手里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把闪亮的匕首。
接下来就是一场恶斗。袁家梁在车里看着张猛以一敌三,身上已经挨了好几刀了。但他跟没这回事似的,仍然抡圆了跟他们干。其中一个人脱出身来,径直扑向汽车,拉开车门坐在司机座上。他没摸到汽车的钥匙,就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把来往钥匙孔里塞,突然“嗅”了一声,打开车里的灯仔细看去,然后嘴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街。这时他发现了副驾驶座上的密码箱,提起来下了车,跟他的同伙嘀咕了两句什么,几个人就走了。躺在地下的那个人也爬起来跟在他们后面跑了。
自始至终,那个到汽车里来的人在慌乱中都没有发现坐在后边座位上的袁家梁。袁家梁自知不敌,也不敢声张,怕给张猛添麻烦。这时见他们走了,忙下车去看张猛。他见张猛刚才还神色如常,这时心里就存了一丝饶幸,希望刚才那几刀不是太重。他把张猛搀回车里,才发现张猛脸色惨白。张猛喘息着说:“对不起,我不能开车了。你带着这车的备用钥匙没有?带着?太好了。拿钳子把断了的钥匙拔出来,然后往回开十来里路,刚路过那里有一个小镇。咱们不能往前走了,你那密码箱里没钱,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事到如今,袁家梁当然不敢再不听张猛的。他按张猛的话把钥匙拔出来,然后扶着张猛离开驾驶座,准备他开车,突然发现驾驶座上全是血。袁家梁有些慌,忙问:“张猛,你怎么样?伤得厉害吗?不行,我得先给你止血。”说着就手忙脚乱地要找一块毛巾或者布条之类的东西给他包扎。张猛勉强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现在当务之急不是给我包扎,是离开这里,他们随时都会再回来的。”
那次广州之行因了张猛的缘故,虽遭不测,却没有造成损失。车和巨款都保住了。从那以后,袁家梁逐渐视张猛为心腹,或者对于张猛这样的人来说,你有恩于他,就等于把他的全部都握在自己手里了。
关于二叔和张猛的交往经过,袁一明也听说过一些。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让二叔对张猛下这样的狠手,而且让张猛这样一条汉子哭哭啼啼的很不成样子。
7
这屋里的四个人,好像只有袁一明在为张猛的事犯思量。白云已经找到了电话号码,正用好听的声音跟谁说着什么,听内容好像是公事,口气却有几分私密。袁明达还在吸他那支过滤嘴很长的烟,并顺手抄起袁一明刚才看过的那张报纸来看。最让袁一明吃惊的却是秀芬,她正拿着一块抹布仔细擦着楼梯上的血渍,脸上淡淡的没有一点表情,好像那不是血而是水一样。袁一明想,这女人真是不简单啊,算得上山崩于前海啸于后声色不动了。
正想着,袁家梁同一个黑黑的汉子从楼上下来了。大哥和白云都连忙起身迎上去,秀芬也站起来,静静地闪在一旁。袁一明站在他们后面,等二叔看见他了,才招呼道:“二叔。”他发现,多年不见,袁家梁非但没有显老,反而更精神了。
袁家梁显出几分意外,笑道:“小明来了?先坐。”就不再看他,径直陪那黑汉子走出门去了。袁明达和白云也跟出去了。袁一明就问秀芬:“刚才那个人是谁?”
秀芬笑笑:“这不是我知道的事。”
过了一会儿,袁家梁回来了,身后跟着袁明达和白云。袁家梁冲袁一明笑道:“小明啊,早听说你回来了,还当记者了,怎么也不来看二叔啊?”
袁一明苦笑:“我来过多少趟了,您总是不在。这次还是白小姐帮忙啊。”说着,他看了白云一眼。
白云声色不动。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亲热地拍了拍袁一明的肩膀,拉他坐下:“我这些日子也是忙了些。怎么样?报社的工作还行吧?”
袁一明说:“二叔,我还就是为报社的事找您的。我们主任让我找您拉赞助来了。”就把报社要和团市委联合搞青年歌手大奖赛的事说了。
袁家梁笑笑:“小明,要是你个人找二叔要几十万,二叔说了算。你这是公事,就跟白秘书说吧,这种事我从来不管。你们是老同学,一定好说话的。”
袁一明也笑笑,说:“二叔,无所谓,我们主任让我来,我不能不来。来了,把话说清楚了,答应不答应是您的事,我能交差就行。”
袁家梁转向白云,笑道:“白小姐,你看着办吧。小明是我亲侄子,我替他求个情。不过,办不办,怎么办,还是你说了算。”
白云红了脸道:“董事长。”又冲袁一明皱眉道:“你怎么管这种闲事?”
袁一明说:“我端人家报社的饭碗总得给人家报社干事啊。不过没关系,你们想给就给,不想给就别给,我回去如实汇报,有话说行了。”
袁家梁大笑:“按说呢,我这几年很少答应这种事的。不过咱们要是不给一点,那就太不给小明面子了。在报社那儿小明也没面子。白小姐,你说呢?”
白云笑道:“董事长发话了,我怎敢不办。”白云说着,打开她随身带着的笔记本电脑,调出几份表来看,然后说:“这样吧,老同学,你明天去找农贸公司的薛剑诗经理吧。他近期没有大的开支预算,这笔钱就在他那里消化吧。明天一上班我就跟他打招呼。董事长,您看呢?”
袁家梁笑:“白小姐还是挺给小明面子的,老同学到底不一样哦。我替我侄子谢谢你了。”说着伸手在白云脸上拧了一下,白云也不躲,反而微微笑了笑。
袁一明突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白云很贱,不再是那个清高的天上神仙般的女孩。一个清高的女孩如果突然变得很贱,那么肯定有她的理由。只是这理由是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却无从知晓了。
袁一明发现,今天从进了二叔的门,他就一直觉得不舒服。大哥让他不舒服,张猛让他不舒服,白云也让他不舒服。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毛病还是别人出了毛病,反正他就是不舒服。反而是二叔还是以往那个二叔,没让他不舒服,但他也知道,所有不舒服的根源都在二叔那里。
袁家梁又对白云说:“白小姐这件衣服真漂亮。”
袁一明记得大哥跟他说过,二叔每天至少要称赞部下一句话。袁家梁的理论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被别人注意。袁一明记得这似乎是日本人的管理经验,叫什么“情商”。但他发现,二叔实在没什么新意,或者是懒得费神思量,经常就从部下的衣服和装饰上找话说。不过这也许是他聪明的地方,没有哪个人尤其是女人不愿意被别人称赞漂亮。
白云扑哧笑了:“董事长,这件衣服您至少表扬了三次了。”
袁家梁不再笑,他对白云说:“一会儿你查一查,我记得明天是中医院何院长的孩子过生日,你派个人送点礼物过去。记住,不要送钱。”
白云突然有些紧张:“董事长,您没什么不舒服吧?以前何院长那儿咱们都不送东西的。您要找他看病?”
袁一明看着白云,觉得她的担心不是装出来的。
袁家梁笑了,很舒服地仰靠在沙发上,攥起拳头做了个健美动作,对白云说:“我?你看我像有病的样子吗?何院长的女儿嫁给严市长的儿子了,咱们得未雨绸缪啊。”
白云松了一口气,又打开手提电脑,纤细白皙的手指在键盘上敏捷地跳动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对袁家梁说:“明天是何院长女儿的生日,还是公安局赵局长老婆的生日。”说罢看着袁家梁等他表态。
袁家梁仍然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白云静静地站着。良久,袁家梁突然睁开眼问道:“最近咱们有事求他吗?”
白云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赵局长。她想了想:“暂时没有。”
“给他儿子送一套工具书,要重一些的,比如《辞海》什么的。”
半天没说话的袁明达插了一句:“这年月《辞海》谁家没有?而且是他老婆过生日,又不是他儿子。”
袁家梁笑:“公安局长家里还能缺了东西?不过是这么个意思,以示咱们记着他呢。管他是老婆还是儿子,送书显得咱知道他们有文化。爱占小便宜是这些人的天性,送一点他们就很髙兴的。”
白云垂手站在一旁,听袁家梁说完,马上从包里掏出笔和本子,记了下来,然后对袁家梁重复说:“明天给何院长的儿子送些生日礼物,给赵局长送一套工具书。”
袁家梁微微点点头,又合上了眼睛。
袁一明听说过,袁家梁有一本账,是专门用来记录市里关系网的家庭生活档案的。这些人以及他们的亲属的性格、嗜好、生活习惯、生日祭日等等都记录得详详细细,为他进行人事活动提供依据。袁一明以前还有些不相信,他对袁家梁的感情虽然很复杂,但终究有骨血管着,本能的他愿意相信二叔是凭本事吃饭的,至少不会这么赤裸裸,把一切都变成交易。今天看这样子,竟是真的了。二叔谈论这些的时候,就像谈论晚餐的一道菜是不是对口味,还有大哥和白云,他们的平静在袁一明看来很说明问题,至少他们不和袁一明一样是这种事情的旁观者了。袁一明发现,二叔的生活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走进二叔的家,就好像正在走进一张蛛网的中心,这张网通向任何一个角落,能网住任何想网住的东西,每一根蛛丝的每一种形状都是有预谋的、被设计的。而那只蜘蛛,不动声色地伏在网中央,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白云问袁家梁:“董事长,今天没有什么事情了吧?”
袁家梁淡淡地说:“你可以走了,今天没事了。”
袁一明看着白云,突然很想单独和她呆会儿。不一定要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和白云之间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不同于其他人的牵扯。袁一明也站起来,对袁家梁说:“二叔,那我也回去了,顺便送白小姐回家。”
白云怔了一下,忙说:“不用不用,你刚来,呆着吧,我自己回去。”说着,看了袁家梁一眼。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好啊,对女士就是要绅士一点,正好你们老同学也叙叙旧。”
白云怕再推辞下去让袁家梁起疑,就不再说话,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袁家梁站起来拍了拍袁一明的肩膀:“小明,好几年不见了,二叔还真想你。明天晚上我没事,你来和我说说话。今天你回去吧,我也累了。”袁一明抬起头来看了看二叔,突然觉得二叔很疲惫。他点了点头。
8
袁一明和白云一起走出袁家梁家,白云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她那辆红色的三菱小跑车前面,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袁一明站在另一侧的门前,摸索着打开车门,坐在了白云旁边。白云看他一眼,疏远而客气地问:“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黑暗中袁一明觉得脸有点发烧。这早就不是八十年代了,男人可以把送女人回家当作一个美丽的借口,如今的许多女人都比男人强大啊。袁一明突然笑了,说:“我哪儿有家啊,我就等着你给我一个家呢。”
白云不笑,正色道:“真的,你住哪儿?送你回去以后,我还得赶紧回去赶材料呢。”
见白云不呼应他,袁一明觉得没趣,就闷闷地报了个地名。那是他临时租住的一处房子,图便宜,地方就偏。但这段距离对于三菱跑车来说就微不足道了,车上的录音机里一只好听的萨克斯曲子没放完,已经到了。白云把车停稳,扭头看看他,微笑了一下,说:“你慢点儿啊,再见。”
袁一明没下车,眼睛直视着车外面的前方,说:“你不到我那里坐会儿?”
白云摇摇头:“太晚了。我回家真得赶材料呢。”
车外并不是很黑,今夜的月亮挺好,天蓝蓝的。被月亮笼着的景物有了一种平时没有的美感,这样的气氛,袁一明觉得有一种情绪正在逐渐苏醒过来。他慢慢回过头,看着白云。那样的眼神差不多就算凝视了,他被这似曾相识的环境,也被自己感动着。
白云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了,但还是坚持着客气的职业化的微笑,装作什么也没有感觉到:“真的,不早了,回去吧。”袁一明被这种表情刺伤了,他收回自己的情绪,笑道:“莫非白小姐对我们的过去还不能忘怀,以致不敢和我坦然面对?否则老同学到了家门口,哪有不进去坐坐的道理?”
这一激正中白云的痛处。“过去”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想忘怀,但它毕竟存在。而袁一明的出现又在不断地提醒它的存在。白云看看窗外,决然地一甩头,打开车门下了车。袁一明在车里又坐了一秒钟,突然冲着方向盘笑了一下,也打开车门下了车。
袁一明租的是一幢旧楼的一室一厅,又小又黑。屋里除了一张床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唯一的一件家当就是那台电脑,桌子上还可怜兮兮地站着一台18英寸二手电视,再有就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臭袜子发散出来的气味了。袁一明笑着说:“委屈白小姐了,坐吧。”
白云打量了一圈,没有其他可坐的地方,只好在床上坐下来。单身男人的床是一个很暧昧的地方,白云和袁一明都敏感到了。白云脸上显出了几分不自在,袁一明嘲讽地笑了一下,去晃了晃暖壶,又翻出一个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水递给白云:“单身汉没有茶叶,就是有也冲不开,就当你忆苦思甜一次吧。”
白云接过来,皱眉道:“你怎么住这种地方?”
袁一明夸张地环视了一圈他的房子,故意瞪大了眼睛问:“住这种地方有什么不好吗?这种地方难道不是人住的地方吗?我告诉你,住在这里的人都很优秀的。楼下一对夫妇是大学教授,对门住的是一个工程师,能住在这里我感到荣幸。”白云感到了他的情绪,似嗔似怨地瞥了他一眼。女人天生就有这种本事,能够不动声色地左右气氛。同时白云也在心底喟叹: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像个孩子,这么容易激动,沉不住气。她不由得又想起袁家梁,那种成竹在胸的底气十足的沉稳。白云笑道:“就这条件你还敢请女士来家里做客?也太艰苦了点。不知道的以为中国人民还没翻身得解放呢。”
袁一明觉得惭愧了。他懊恼地发现,自己总是把事情搞得很糟。他把白云请上来,是想和她愉快地呆一会儿的,但一来他就控制不住情绪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就是总觉得憋闷,有一股气在胸腔里冲撞着,却找不到出去的口子。现在又是由白云来挽救局面了。他觉得自己真是不成熟。
他吐出一口长气,对白云说:“对不起。”
白云笑了,说:“为什么说对不起?你也没做错什么呀。小明,你不会缺钱吧?怎么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么乱七八糟?”“临时住的,添了东西再搬家麻烦。”
其实,袁一明刚毕业回到春江市,他大哥就提前给他买好房子了。那是位于市中心位置的两室两厅,宽阔敞亮。大哥给他钥匙的时候,轻描淡写的就像小时候给他买了一支冰激凌。袁一明看着那串亮闪闪的钥匙直眼晕,他接过来掂了掂,就还给了大哥。袁明达很惊讶,袁一明笑了笑,说:“大哥,你兄弟靠自己总能混上套房子吧。”其实袁一明想的是人有了钱也挺没意思的,想什么就有什么,所有的梦都能实现,就连梦都没得做了。袁明达也不坚持,但那套房子并没做处理,还在那里空着。袁一明就自己租了这里的房。所幸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忙得顾不上光临他的寒舍,也就见不到他的窘况。
白云再次看了看表,看得袁一明心里暗暗着急。他不想让今天晚上就这么不着痕迹地过去,他也不相信过去曾经的刻骨铭心白云会毫不在意。他倚在电脑桌前看着白云,白云在他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局促,两个人一时无话,屋里的寂静使一种气氛迅速蔓延开来。袁一明在这种气氛的鼓励下,试探着把一只手放在白云肩头。白云震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扭身把那只手甩掉了。
袁一明叹了口气。至今他也不明白他们两个是哪里出了故障。他放弃了想要再次亲近白云的念头,因为他发现白云的身体已经先于她的思想在拒绝他,这说明白云对他彻底没有了感情,这是做不来假的。
白云站起来:“我真得走了,太晚了。”
袁一明没说话,看着她走到门前。突然说:“白云,给我十分钟,好吗?就十分钟。”语气竟透着哀恳。
白云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了身子:“干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袁一明直直地看着白云。
白云也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小明,这些年想起你的时候,你知道我总想起一句什么话吗?”见袁一明注意地听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袁一明有些恼怒:“你是说,我们当初根本就是一场游戏?”
白云苦涩地摇摇头:“我们当初不是爱上了对方,而是爱上了爱情。当爱情到来的时候,我们就在对方身上把爱情物化。但最后发现,对方不是爱情。”
这是白云多年来的想法,袁一明在眼下的气氛当中不可能细细琢磨白云这绕口令似的话。他只是觉得,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的变化肯定和另一个男人有关。袁一明想,难道是薛剑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薛剑诗都是一个对女人有着十足魅力的男人。袁一明说:“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当一个女人抛掉了过去的男友,是她发现过去的男友失去了魅力,还是有了新的追求目标?”
白云淡淡笑了:“你其实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袁一明也笑了。他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但他仍然希望这个问题的答案能由白云亲自说出来。
白云突然说:“小明,我知道你很君子,但我还是想嘱咐你一句,咱俩的事,希望你不要对董事长提起。”
袁一明猛然明白了,白云意不在薛剑诗身上,而是对二叔志在必得。他立刻想起了刚才在二叔家里的种种,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他简直不明白,现在的女孩子们都是怎么了。袁一明身上的骄傲又被激活了,他冷冷地问:“是为钱么?”白云轻蔑地笑笑,“说了你也不懂。”
袁一明仍旧冷冷地,“你放心,天下事好聚好散,我还不至于那样下作。”
对于袁一明这样的人,讨得他们一句承诺就尽可以放心了,他们与生俱来的高贵令他们把一诺看得重似千斤。白云似乎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谢谢你。我走了,再见。”
“再见。”
袁一明没有出门去陪白云走过那段黑黑的楼梯,这似乎有点不够绅士。但他觉得自己的好心情已经完全被破坏掉了,他有理由这样做。凭什么小姐就得让人陪?她们的力量才强大呢。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弱者。
床单上白云坐过的那个屁股印很清晰,那应该是一个丰满而结实的臀部留下的痕迹。袁一明走过去,粗鲁地一把拍在上面,然后把自己扔在了床上,随手关了灯。
骤然黑下来的屋子有一种别样的寂静。袁一明瞪大眼睛看着窗外,月光很满,很凉,袁一明感觉自己被月光消融着,体会着什么叫夜凉如水。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就要羽化成仙了,可以顺着这月光飘飘飞升。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胳膊,想让自己飞翔的姿势轻盈美妙一些,却沮丧地发现他还在自己的床上。
“我的影子想要去飞翔,我的人还在地上。”他想。
“我这样的男人,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坚强。如果你宽容的胸膛,是我停泊的海港,让我在梦和现实之间,找到依靠的地方。”他继续想。
他发现,仍然是白云在困扰着他。或者说,是白云这样的女孩在困扰着他。有一首歌里是怎么唱的来着?“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他是真不明白,他们这一代人也算是生在阳光里,长在红旗下,怎么许多东西说变就变了呢?欲望、金钱、物质,以前总归还是以云遮月,欲说还休,现在都可以拿出来在太阳底下晾晒了。他想起大哥曾对他说过白云陪海关罗处长喝酒的事,那时候他不信,现在不由他不信。
9
那时白云刚到袁家梁的公司不久。一天中午临下班前,袁家梁叫她到他办公室去一下。白云走进袁家梁的办公室,站在老板台前等他吩咐,袁家梁却不说话,只拿眼上上下下打量她。那时候白云还是一个大学尚未读完的女孩子,脸上只薄施粉黛,爱穿素白的套装或裙装,显得清丽脱俗。此刻白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微微红了脸,低下了头。
袁家梁这才哈哈地笑了。他说:“白小姐,在生意场上混,这么腼腆可不行啊。还有你这衣服,今天晚上你跟我出去吃饭,得穿得性感一点。”
听袁家梁如此说,白云越发红了脸。同时心里开始打鼓,不知道袁家梁要干什么。
袁家梁正色道:“白小姐,今天晚上你跟我一起去金冠酒店,陪海关的罗处长吃饭。你要打扮得成熟性感一点,这是工作,明白吗?”袁家梁的口气和平时“你把这份文件拿去复印”没什么不同,公事公办,理所当然。
白云涨红着脸愣在那里,良久,一语不发地退了出来。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泪水汹涌而出。她想,女人自古就是男人手里的一件工具啊,西施、貂婵、昭君,越是绝色美人越逃不脱这种命运。哭着哭着,白云平静了下来,自己当初不也是有意无意地利用了自己的姿色才进了蓝天集团吗?那再利用一次又何妨?
白云发现,袁家梁的平静后面,是令人难以抗拒的强大。你很难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
白云知道,那个所谓海关的罗处长曾经是袁家梁的老关系,蓝天集团一些大宗的进出口生意都是由罗处长一支笔审批的。可是后来姓罗的吃得太黑,就不大买袁家梁的账了。今天晚上,袁家梁是要利用白云来制服他。袁家梁早就摸准了,这个人不缺钱啊物啊那些死的东西,想攻下他来,只能用活的,活的嘴唇,活的大腿,乃至活的其他的什么。
那个下午,白云请了假。她先到理发馆把自己顺滑乌黑的头发做了一个发型,并锔成了浅浅的栗子红色。然后为自己买了一件式样简单的短袖弹力紧身衫,是那种浓浓的粉色。
晚上,袁家梁开车带着罗处长来到金冠酒店,远远地就看见白云早已经迎候在门口了。他们走过去,袁家梁和白云彼此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交换了一个眼神。袁家梁对白云今天的装束很满意,她化了比平时浓得多的妆,一件黑色的缀饰着银色金属装饰的外套透着成熟妩媚,香水也不是她平时用的能够发散出若有若无茉莉花香的那种了,凭着袁家梁对香水的知识,他知道她用了动物香型,这香型浓烈而温暖,像女人特有的体香,对男人是一种诱惑,一种召唤。
袁家梁带他们径直走上了三楼的小雅间。这里环境很好,雪白的桌布,晶莹的高脚玻璃杯,图案素雅的墙面,靠墙处还有一张供客人休息的三人长沙发。这一切都令人心情怡悦放松,确有宾至如归之感。三个人在落座的时候起了一点小小的争执,谁也不肯坐到上座去,但这点小争执很快就以白云用她柔软的小手拉着罗处长坐到座位上去而平息了。罗处长狠狠地看了白云一眼,贪馋地咽了口唾沫。
袁家梁敬过酒之后,白云也端起了杯子:“罗处长,早听说您是给蓝天集团帮过大忙的,今后还多有仰仗啊。”说完就一口干掉了杯里的酒,冲罗处长亮出杯底。
罗处长并不接白云的话茬,只说:“白小姐不光人长得漂亮,酒量也好,真乃女中豪杰啊。”说完也一口干了杯里的酒,色色地盯着白云看。白云冲他妩媚地一笑,收回眼光,夸道:“罗处长果然豪爽。今天和罗处长是初次见面,咱们再巩固一下感情。”边说边给自己和罗处长又满上了酒。
罗处长哈哈笑道:“好,好,再巩固一下。”两个人轻轻碰了一下杯,同时干了这杯酒。
白云斜着眼睛看罗处长,娇笑道:“罗处长,认识了,巩固了,我们还应该再加深一下吧?”说着又给两个人满了酒。
罗处长打出一个酒嗝,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的光,喜不自胜地说:“加深一下加深一下。”在碰杯的瞬间,他的手有意无意地在白云的手上抚了一下,白云含笑嗔了他一眼,罗处长顿觉骨头酥麻。
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的袁家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冲白云使了个眼色。白云会意,就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嚷道:“热死了热死了,怎么不开空调啊。”
袁家梁笑道:“热就把外衣脱了吧,这屋里没有外人。”罗处长假惺惺地忙道:“还是让服务员进来开空调吧。”白云已经站起身来开始解外衣的扣子了,嘴里含糊道:“罗处长,我,我有点喝多了,对不起啊。”
罗处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脱去了黑色外衣的白云里面穿着一件粉色短袖紧身衫。那紧身衫紧紧地裹着白云丰满匀称的身子,该显的地方不该显的地方都显出来了。纤腰似乎不盈一握,一对乳房却骄傲地高挺着。凸凹有致,曲线玲珑。一双胳膊嫩藕似的露在外边,让罗处长只剩下干咽口水的分了,他粗重地喘息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云。
袁家梁暗暗一笑,把手伸进兜里摁响了自己的手机,然后掏出来煞有介事地听了一会儿,嘴里“嗯嗯”几声,就对罗处长抱拳说:“实在对不起,公司有点事,我的一个经理在一楼大厅等我呢,失陪一会儿。”
罗处长的心思已经全在白云身上了,胡乱冲袁家梁点点头,只顾一眼一眼地看白云。袁家梁冷冷地一笑,冲白云使了个眼色,就打开雅间的门走了出去,又轻轻把门关严。
袁家梁一出去,罗处长就开始不老实了。他讪笑着说:“白小姐长得真是漂亮啊。”同时手试探着往白云脸上摸了一把。
白云微微躲闪了一下,大眼睛却风情万种地看着他,罗处长受到鼓励,就更加放肆,他把白云搂在自己怀里,手就往白云的胸脯上探去。白云轻微地挣扎着,娇喘吁吁,刺激得罗处长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拖起白云,紧紧搂住,就往墙角的沙发上拖去。白云半推半就,被他脱去了紧身衫。一件肉色半透明带蕾丝的胸罩令一对丰满的乳房显得愈加扑朔迷离,欲说还休。罗处长呆呆地看了片刻,就猛地扑了上去,把白云压在了身下。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袁家梁走了进来。刚才还像只小猫一样顺从的白云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就变得像一只小豹子一样愤怒了。她也不穿衣服,用手抱着膀子坐在沙发上哭,大骂罗处长是色狼。袁家梁逼视着罗处长,冷冷地问:“罗处长,怎么回事?”
罗处长结巴道:“这,不是,我……”
白云哭道:“流氓,你还敢说不是你。我这就去海关找你们领导,找你老婆。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白云的委屈不全是装出来的。对袁家梁导演的这场戏,她虽然粉墨登场全力配合,但怎么也摆脱不开一种屈辱感。
罗处长已经隐隐觉出他中了圈套,但把柄已经在人家手里握着了,他是哑巴吃黄连。他求救地看着袁家梁:“袁董,这事还得你帮忙啊。咱们毕竟是老关系了,以后也还总是要打交道的嘛。”
袁家梁听出了他的暗示,在心底暗暗笑了。他冲白云说:“罗处长喝多了,酒后冒犯,你就担待他吧。”
罗处长连忙就坡下驴:“就是就是,白小姐,请原谅我酒后失礼。”
白云不再哭,站起来穿好了衣服,“哼”了一声一语不发地摔门而去。
袁家梁拉罗处长坐下,很掏心地说:“这女人可是个油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可得防着她点儿啊。”
罗处长的脸吓成了一张白纸。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自然不想让它破碎。前途命运就是这些人的软肋,最怕碰触。罗处长哀求道:“袁董,她是你的人,这事还要靠你帮老弟打点啊。”
袁家梁在心底冷笑一声,心想这不是你跟我耍牛的时候了。但脸上却是一脸的诚恳:“罗处长,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这女子非同寻常,她的背景大着呢。而且,这些日子我也没心思去管其他的事,我有几批货要出口,正在跑手续呢。”
罗处长恍然大悟,忙道:“你放心,这事以后都包在我身上了。我的事,你还得费心啊。”
袁家梁笑道:“咱俩谁跟谁啊,你也放心。”两个男人哈哈一笑,端起酒杯来碰了碰,一口饮干了杯里的酒,心里却都把对方恨得牙痒痒的。
袁明达对袁一明说这事的时候,袁一明相信,做这种事他二叔绝对熟门熟路拿手好戏,但他实在不能想象白云也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袁明达高深莫测地笑着说:“你还没有走进商海。你一旦进去就会发现你过去本来很熟悉的一些人都会陌生起来,白云不过是刚刚在变化。”袁明达的表情透着几分无奈。但袁一明知道,话虽如此说,他大哥却是绝对不想再走出来的。人人都说商海险恶,但都争着往里跳,虽然波涛汹涌暗流涌动,可如果不是被折了桅杆沉了船,谁也不肯靠岸。
10
早晨一上班,袁一明就去蓝天农贸总公司找薛剑诗。
蓝天农贸总公司是蓝天集团下属的主干企业。下有啤酒厂、牛奶厂和养殖厂。薛剑诗是公司总经理。
袁一明是认识薛剑诗的,他和薛剑诗曾在一起喝过酒。那次是大哥袁明达请客,袁一明记得清楚,身为蓝天集团总经理的大哥对农贸公司总经理薛剑诗却十分敬重,席间频频向他敬酒。薛剑诗也持重,不卑不亢的,给袁一明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知道,不仅大哥,连二叔也对薛剑诗另眼相看的。袁家梁的啤酒厂和牛奶厂到了薛剑诗手里,仅仅几年时间,就发展壮大起来了,把春江市国有啤酒厂和牛奶厂挤得全部倒闭了。现在春江市仅存一家金运公司的七星啤酒厂,也已经被薛剑诗挤压的苟延残喘了。这些年,薛剑诗的名字在春江市响亮得很,已经是春江市啤酒和牛奶的代名词了。
袁一明走进农贸总公司的九层办公大楼,自动玻璃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又在他身后关上。他环视了一下大厅,觉得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气派。他所在的报社在事业单位里也算气派了,让多少人羡慕,和这里一比,就小巫见大巫了。
袁一明左右环顾了一下,看看电梯在哪,一个漂亮的姑娘迎面拦住他,笑问道:“先生,您有什么事?”
袁一明看着这姑娘,心想他们社长按说也够牛的了,怎么也算社会知名人士吧,也不敢设一个漂亮姑娘在前厅负责通报。怪不得这么多人都要下海经商呢,当企业家的感觉的确够酷。
那姑娘见袁一明一脸难以捉摸的笑,却又不开口说话,微微有些不耐烦。收起脸上的笑又问了一句:“先生,请问您找谁?”
袁一明回过神来,忙说:“哦,我找薛总。”
小姐打量他一眼,问道:“您是?”
袁一明掏出记者证递过去:“我是报社的。”
小姐接过记者证看了一眼,又还给他,笑笑说:“对不起,薛总不在,如果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您转达吗?”
袁一明当然不信,他看着小姐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可是,我和薛总是预约好的。”
小姐愣了愣,掏出兜里的一个小本子,翻开看了看,肯定地说:“不可能,这一周预约见薛总的人已经排满了,没有你。”
袁一明笑笑地说:“是白云小姐替我直接和薛总预约的。”
小姐注意地看了看他,说:“那请您稍等。”然后转身去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轻轻说了句什么,就放下电话笑道:“薛总在开会,不能会客。”
袁一明没料到这个求见过程这么复杂,只好打出最后王牌:“请告诉薛总,我叫袁一明,是袁家梁的侄子,现在有事要见他。”同时在心里无奈地想,“袁家梁的侄子”这个身份真是阴魂不散。
小姐果然客气起来,忙把他请入会客室,倒上一杯茶来,恭恭敬敬地说:“您坐一会儿,我马上去请薛总。”就噔噔噔地上了楼。
袁一明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站起来参观会客室。纯毛的地毯上开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踩上去柔软而厚重,确实很舒服。真皮沙发,人坐在上面可以整个被包围起来,惬意极了。墙上几幅字画,袁一明凑近了辨识上面的题款,都是本市一些名流显要。其中颇有两个以孤高而自诩目无下尘的。袁一明独自笑了笑,继续看,发现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条幅,录的是毛主席的一句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字写的歪歪扭扭,似乎是要仿主席体,但就算是袁一明这样对书法一知半解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写字的人的书法功底等于零。可那字却颇有些气势,就夺了几分神韵。袁一明费了半天劲,才看清楚那龙飞凤舞的落款竟是“袁家梁”,不禁哑然。袁一明心里说操,这人要是成功了干什么都有人买账啊,这字要是我袁一明写的,别说挂在会客室的墙上,给人当手纸还怕黑了屁股呢。他仔细端详着这字,能想象出二叔写这幅字时志得意满的心态。这是袁家梁赠给薛剑诗的,袁一明想,人们都说薛剑诗是二叔的第一心腹,看来此言不虚。
他坐在会客室的大沙发上喝罢了第二杯茶时,薛剑诗下来了。薛剑诗穿一件极简单的棉布夹克,袁一明估计这件衣服的价格绝对在一百元以下。他记得第一次见薛剑诗,就把他当成大哥手下打杂的了,穿得极朴素,话也不多,绝没有想到他竟会是蓝天集团最大实体的总经理。他的这种朴素,也许正是为了与众不同吧,现在满街的男人胸前都游走着一只鳄鱼或者盛开着一朵蔷薇花,也不知真假,反正连民工也不例外。薛剑诗是在区别他们?或者真正有身份的人,就不需要这些外在的东西来证明什么了吧。
袁一明忙站起来伸出手去:“薛总你好。”
薛剑诗稳稳地伸出手来和他的手轻轻一握,点点头说:“对不起啊,开会,让你久等了。到我办公室来吧。”
薛剑诗的办公室就设在会客室旁边。除了薛剑诗,袁一明还没见过哪家公司老总把办公室设在一楼。一楼人杂,乱,但确实方便。
办公室的风格和会客室完全不同。袁一明见识了大厅和会客室的豪华,觉得这里简直就是简陋了。只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和一张皮转椅,桌上摆着一台手提电脑。靠墙有一架书,办公桌对面摆着两张高靠背的椅子。薛剑诗把袁一明让在椅子上,袁一明才觉出这椅子和会客室里的皮沙发确有不同的功用。皮沙发让人觉得舒适放松,椅子让人集中紧张,这可能也正是薛剑诗的用心所在吧。
薛剑诗微笑道:“今天早晨白小姐打过电话,刚才袁先生又打过电话,让我这里赞助五十万块钱。我想,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再给你加十万。”
袁一明想,不管怎么说,白云和二叔都是挺照顾他的。现在又听薛剑诗如此说,忙道:“当然这样最好,我在报社就更有面子了。”
薛剑诗摆摆手,笑着说:“你先别忙,我还有一个条件。”却不忙着说,只询问地看着袁一明,又有着预料之中的镇定。
袁一明想,难道,果然是没有免费的午餐?他看着薛剑诗,说:“什么条件?请讲。”
薛剑诗笑笑:“这六十万块钱是以你大哥袁明达的名义向报社捐助的。而且开幕式要让袁明达总经理去主持。发奖时,也要让袁总经理去讲话,而且电视台要现场直播。”
袁一明一头雾水地看着薛剑诗,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不明白,农贸公司的总经理怎么可以安排蓝天集团总经理的事情,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怔了怔,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我请示一下再答复你好不好?”
薛剑诗点点头:“可以。不过这是不能更改的条件。”
袁一明站起来,和薛剑诗握手道别,就直接回了报社。
他没想到,报社对这件事的反应这么激烈。李主任一个劲地拉着他的手说辛苦了辛苦了,你可是咱们部的功臣啊。连社长也亲切地笑着连连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啊,有出息啊,好好干吧。袁一明差点就要受宠若惊了,他来报社两个多月了,还没受到过如此重视。袁一明在心里感慨,看来钱才是硬道理,写了那么多新闻稿,也没见谁拿他这么当回事过。
报社十分痛快地答应了薛剑诗的要求。同意由袁明达主持大赛并讲话,还答应用一个版面发表他的讲话,并派报社的两个硬笔杆子给袁明达写专访,电视台现场直播的事也通过宣传部定了下来。他们答应的爽快程度令袁一明不安,因为他想不透薛剑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找到李主任,说:“主任,咱们是不是问问,他们这么搞有什么目的?这世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啊,万一惹出事来?”
李主任笑道:“他们爱什么目的什么目的,什么目的也没有六十万人民币来的实在。咱们问多了这六十万泡了汤,那时候才抓瞎呢。”
袁一明回到编辑部,人都不在,就关上门给薛剑诗打电话。他拨通了薛剑诗留给他的内部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电话那头传来薛剑诗沉稳的声音:“哪位?请讲话。”
袁一明说:“我是袁一明。薛总,你的条件报社都答应了,还答应给我大哥做一个专访,他的讲话稿全文照登。”
薛剑诗在电话那头笑了,说:“行啊小明,事办得挺漂亮嘛。看来还是袁家自己的人关心袁家的事啊。”他显然心情不错,和袁一明开了句玩笑。
电话这端的袁一明愣了。他想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切是有预谋的。他有些隐隐的不安,感觉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悄悄设置好了的阴谋之中,却又不知道这阴谋的内容是什么,将会带来什么后果。袁一明问:“薛总,你说什么袁家的事?我听不明白啊。”
薛剑诗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的。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多说。小明,你让你们财务部门给我的会计打个电话,把账号告诉我们,我把钱给你们转过去。”
袁一明答应了,薛剑诗突然笑道:“小明,你哪天有时间,咱俩一起吃顿饭,我有点小事请你帮忙。”
袁一明心想,你堂堂总经理会有什么事用得到我这个小记者呢。他说:“薛总,我这里没人,有事你就说吧,我能帮的一定帮。”
薛剑诗道:“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哪天你过来咱们再聊吧。”就挂了电话。
放了电话,袁一明踱到窗口。窗外云卷云舒,惹得他心驰神往。他看着那云,呆呆地想,日子就这么来了吗?铺天盖地的,猝不及防的。像从山上奔涌而下的洪水,你来不及思索,就被它挟裹着前去了。
11
晚上,袁一明又去了二叔家。
仍然是秀芬给他开的门。秀芬微笑道:“袁先生一直在等你,上楼吧。”
秀芬引他来到二楼的一间屋里,二叔手里拿着遥控器正在不停地调台,但在每个台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两秒钟。见他进来,立即关了电视,笑道:“小明来了,我等你半天了。坐吧。”
这是一间很精致的小屋,布置得十分舒适,显然是用来休息聊天,而不是办公的。奶白色的窗帘,奶白色的沙发,奶白色的灯光,使这间小屋素淡而清雅。袁家梁穿着一身宽大舒适的纯棉家居服,躺在摇椅里,并没有站起来。秀芬冲好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一老一少互相打量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亲情就是这样,不会因为空间时间而轻易改变,它是作为一种客观存在而存在的。这个小屋里弥漫的,不再是商场如战场的硝烟,而是一个家族的老人和子侄辈的浓浓亲情。袁一明对二叔的所有复杂情感在这一刻也全然消散,只觉得这是一个和他有扯不断关系的亲人。
沉默了一会儿,袁家梁先开口问道:“小明,你回来这些日子,见到运生了吗?”
袁一明看着二叔,想起运生谈起爸爸的时候那种表情,觉得这一对父子其实是彼此深爱着,也是彼此惦记的。但这对父子太相似了,以致谁都不肯略略妥协。他简单地说:“见了。运生也跑生意呢。”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袁家梁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瞎侃,没正经的。”袁一明轻描淡写。
袁家梁笑笑:“没提我?”他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中华烟,在手里把玩,借此缓解着他的情绪。他曾经吸烟吸得很凶,后来戒了,就喜欢拿一支烟在手里把玩,在鼻子底下嗅,当然必须得是好烟。
“没提您。”袁一明也笑笑。那天他和运生在小酒馆里喝醉了,他只觉得运生很不在乎的样子背后,有一种难以对人言说的痛苦。
袁家梁沉默着,把那支中华烟在手里一点点捻碎,烟丝星星点点地落在地毯上。
袁一明忍不住说:“二叔,您为什么不帮帮运生?他最近赔了一大笔。”
袁家梁目光尖锐地看着袁一明:“你说的帮就是钱吧?可是有钱就算成功了吗?我给他钱就算帮他了吗?他缺少的是经验,这我帮不了他。”
袁一明有些黯然,他想二叔是对的。可他还是忍不住说:“有了钱确实不意味着成功,可是没钱却一定是失败的。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袁家梁把目光投到对面的白墙上,神情里有些怅惘。良久才慢慢说道:“我不会帮他,他也不会让我帮。”
袁一明就再也无话可说。他知道,运生确实是不会要二叔帮助的。
袁家梁看着他:“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我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有十万元存款,我还会不会有今天的日子?我想过,不会。同样,今天我也不会去帮运生的,即使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袁家梁说着,眼里突然有了闪亮的东西。
袁一明叹了口气,对二叔说:“他不恨您,真的,他亲口说的。但是二叔,只有有钱人才有资格说钱不是一切,对没钱的人来说,钱就是一切。现在运生一家的日子很不好过,二婶提前退休了,您知道吗?”
袁家梁颤了一下,没有答话,又伸手从茶几上取出一支烟来把玩。良久问道:“你二婶,她好吗?”
袁一明看着二叔,一股深深的怜悯油然而生。面前这个男人,不管他是怎样的叱咤风云,怎样的灿烂辉煌,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有着难以言说的隐痛和不曾显露的创伤。他老实地说:“我还没有去看二婶。应该挺好的吧。”
袁家梁的神色显出几分凄然,他长叹一声,说:“有时间,你该多去看看你二婶。运生跑生意,怕也是总不在家。”
袁一明想,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啊。该感恩的往往不感恩,该怨恨的往往也不怨恨,而且毫无道理可讲。二婶在二叔最艰难的时候背叛了他,但显然,二叔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二婶。他郑重地冲着二叔点了点头,算作承诺。
摇椅发出轻微的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很均匀,很有节奏。袁家梁闭上眼睛,晃了几下,突然睁开眼笑道:“小明,有女朋友了吗?”
袁一明微微有些脸红:“还在我丈母娘肚子里呢。”
袁家梁仍然笑着问:“你看白云怎么样?你们是老同学,准有共同语言。”
袁一明心里一颤,不知道二叔此话从何说起。但脸上却没露出半点神色,笑道:“二叔你这么操心,怎么也不见老呢?回来把您的保养绝招也教教我。”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嫌二叔烦了?我是看你老大不小的了,你爸妈没了,我不操心谁操心?”
袁一明嘲讽地笑了:“堂堂蓝天集团的白秘书怎么能看上我这个穷记者,二叔您怕是白操心了。”说到白云,他总还是不能做到心平气和。
袁一明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忙丢开这个话题问道:“二叔,薛剑诗赞助我们六十万,却要用我大哥的名义,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袁家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在报社没听到什么风声?”袁一明不解地摇摇头:“什么风声?”
袁家梁看着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你是袁家的人,这事是应该让你知道的。你知道市里的班子要换届吗?”袁一明懵懂地点点头,一时想不明白班子换届和这件事的关系。
袁家梁仍然淡定地笑着:“我想让你大哥竞选副市长。”袁一明的眼珠险些从眼眶里瞪出来。他看着二叔,怀疑他是不是突然间精神错乱了。但二叔神色如常,说这话就像说晚饭吃了一碗粥那么平静,没有丝毫精神分裂的迹象,倒是他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像个精神病人。
袁家梁见他吃惊的样子不由笑了,问道:“你觉得突然是不是?其实明达是很优秀的,完全可以当好一个副市长。”
袁一明缓过神来,说:“二叔,这可是一个城市的父母官啊,要对全城百姓负责任的。我大哥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们,你们可得慎重啊。”袁一明想说你们可别胡闹啊,话到嘴边又改了。
袁家梁笑笑:“你爸爸就当过副市长,从遗传基因上讲,你们兄弟也比别人占点优势吧。”
袁一明听得目瞪口呆,没听说过当官还有遗传的,这正经是胡闹了。而且,副市长是你袁家梁想让谁当就让谁当的吗?看袁一明不说话,袁家梁问道:“小明,你看你大哥行不行?”
行不行?袁一明想。当一个副市长,要操心多少事啊,一个市的财政、文化、教育、卫生、交通,你都要参与领导决策,你负得起那个责吗?而且宦海完全不同于商界,又岂是袁明达这样的人能够应付得来的。袁一明笑笑,说:“行不行我说了不算,代表们肯投他的票他就行。二叔,代表们会投大哥的票吗?”
袁家梁笑了,笑得深不可测。然后郑重地说:“我要不惜代价,让代表们投你大哥的票。”
袁一明有些发傻。他觉得二叔最后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他听,不如说是自己对自己发誓。这不是凡事都不动声色的袁家梁的习惯,这说明二叔是真的看重这件事。他不明白,二叔为什么要不惜代价促成这件事。市里的甚至省里的领导,也都与二叔熟得很,他似乎没这个必要在自己的关系网中再增加一个自己人。二叔是商人,但这一次袁一明看不出二叔要靠这笔买卖换取什么。
秀芬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把它摆在袁家梁跟前,恭顺又落落大方地说:“先生,您该用夜宵了。”
袁家梁身子没动,只“嗯”了一声。秀芬就要转身出去。袁家梁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突然叫道:“秀芬。”
秀芬就站住,回过头,看着袁家梁:“先生?”
袁家梁坐直了身子,打量了秀芬几眼,把声音放柔和了问道:“我给你的生命口服液每天都喝吗?”
秀芬笑笑,老实地说:“没喝,先生。”
“为什么不喝?”
秀芬还是谦逊地笑着:“我一个乡下人,身子壮,不用喝那种保养品。那太费了。”
袁家梁皱眉道:“你太瘦了,要每天喝。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袁一明在一旁听着,觉得二叔的命令里面有着很大的关怀。看来二叔真是把这个女人当成自己家里人了。
秀芬温顺地点头:“好的,我每天喝。”就出去了。
袁家梁突然笑着对袁一明说:“小明,快,你帮我吃点。别让她看见啊。”
袁一明没明白过来,看二叔突然一脸调皮笑得像个孩子,才知道他是说秀芬。袁家梁又说:“她每天逼着我按她的食谱吃东西,吃不完都不行,也不管我想不想吃。”
袁一明也笑了,觉得这不像是保姆,更像母亲对孩子或者妻子对丈夫。他看了看那托盘,里边是一杯牛奶,一片涂了黄油的面包,一碟四只雪白的小包子,还有一只碟子里放着几片切好的梨和苹果。袁家梁端起那杯牛奶,对袁一明说:“秀芬说睡觉前喝一杯奶有助于睡眠,还真顶用。我喝这杯奶,剩下的你帮我吃了。今天晚饭我没出去应酬,在家秀芬煲的排骨冬瓜汤,烧了鱼,还做了干锅黄瓜,我吃多了,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哎,一会儿她来收拾东西你可不能出卖我啊。”
袁一明很久没有如此精致地吃过饭了,听二叔如此说,就带着好玩的心态毫不客气地替他吃掉。一会儿秀芬进来收盘子,看着空空的托盘,脸上泛起一丝满意的笑,收拾了杯盘要走。袁家梁叫住她说:“秀芬,下回面包上的黄油抹少一点,晚上不能吃太多的那东西。”秀芬答应着退出去了,袁家梁和袁一明相视而笑。